@ 谁尽雪

艾江半靠在榻上,手中夹着香,那香已经烧了半截,面前的香炉还敞着,可他神魂似乎早跑出去游街了,直到火星子滴落到他的手背上,他才惊醒似的看向香炉。

自指定联姻后,家族对他的管控更是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除却出恭,其他时刻都要人寸步不离地盯着。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彻底颠覆了昔日的形象,祠堂受完刑,再回来关禁闭,几乎成了两点一线。

本散漫的声线响起:“决定了?”

艾江低低“嗯”了声。

“那沉香木有安神的功效,只等受潮气孔张开,就会散发出香味,先前去祠堂时,我已上了香,顺便将它扔在了灌木丛中。”他说。

他将手中火星摁灭:“该起火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站起身抓过桌上的烛台,将其扔在了榻上。

被褥立刻翻腾在了火焰中,火势越来越大,向四周蔓延而去,黑烟滚滚升空。

艾江被呛到,偏头闷咳数声,随后借着门外侍女的惊呼声遮掩,面无表情地破窗而出。

浓云彻底压下来的时候,一阵冷风掠过祠堂,吹得正龛前香火摇摇欲坠,升腾而起的白烟带着香火气,钻过窗棂,悠悠往外飘,和着自门前一旁灌木丛里散发的香气,飘到了守在祠堂寝室门前的护院鼻间,他无意识地将其吸进体内,意识逐渐昏沉。

冷风第七次刮过来的时候像裹着刀子,刺得人脸生疼,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昏昏欲睡的脑袋随之清醒过来。

这护院左右一瞅,见入目之地只有脚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得松了口气,提起一旁的油灯站了起来。

他走到另一边,看到了同样歪着脑袋打盹的同僚,刚准备出声提醒,余光一瞥,瞅见大公子厢房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

此人心下一紧,连忙用力晃醒同僚,然而,同僚眼皮子还没来得及掀开,就浩浩荡荡闯进来一群人——竟是家主。

同僚顾不得深思,自地上翻了个身儿,就改为跪姿,两人眼观鼻鼻观口,屁也不敢放了。

家主被人搀扶着,身后还跟着守在前门的人,他嘴唇直哆嗦,气都要喘不匀了, 脸色好悬没憋成猪肝,转而怒瞪二人:“可见艾江路过?”

两位护院前一秒刚醒,哪敢如实相告。其中一位率先拱手,他心下虚得很,舌头就打了结:“禀,禀上,未曾见大公子踪迹。”

家主脸色铁青地甩了下袖子,一群人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等人彻底走远,他悬着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拍拍膝盖站了起来,转头要看同僚,却见同僚不知何时又歪着头倒在了地上。

然而,他的疑问还未出口,就后颈一痛,失去了意识。

艾江收回手,拂去衣摆上的草灰,将一块极小的木头塞进他的嘴里,随后从腰间解下准备好的水壶,将手指沾上水后,在他唇上抹了一圈。

他将人往地上一丢,转身放轻脚步踏进寝堂。

他躬身作揖,随即动作熟练地将手搭到主牌上:牌面竟闪烁一瞬,随后中央裂出环形缝隙,绕圈转动,随着转速加快,正龛错位,地面大开,向下的阶梯露了出来。

艾江眸色微亮,心说果然如此,不枉费先前铺垫那么久。

外边叫喊连天,倒显得这地面移位声无比渺小。

与此同时,前院正有一个家丁拐过巷角,他正跑着,抬起的脚面好似踢到了什么,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家丁慌乱栽下去的瞬间,眼珠在四周滴溜了一圈,就看见深巷里闪过一抹黑。

他站起一半的动作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颤巍巍地拔高音量:“大公子?”

家丁连滚带爬地跑进深巷,拐角处却只倒着一个披着黑布的衣架子,架子角系了线,正是绊倒他的罪魁祸首。

所谓的大公子本人,此刻已经弯着腰走进地下室,艾江将先前准备好的沾满本气息的,表面与盛装法器的重椟几乎一模一样的赝品自右侧一点点往里放,同时,把原本的重椟从左侧缓慢移出,直到两者完全互调过来。

他抱紧怀中的重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走到最后一层时,他手在墙壁上摩挲几番,最后重重一按,在地面合上的前一刻大步跨上阶梯。

屋外护院转醒之际,他已经糅合着自身与那法器上的气息,成功避开家族外门的探测。

门口穿行着接连不断的巡查护卫,想来家主被他放的这一手火刺激得够深,生怕他溜之大吉,大半夜加大了巡查力度,却怕是如何也预料不到,他会去祠堂偷走镇族之宝。

艾江在本的提醒下身形灵活地避开几乎无缝交接的护院。

他们实力悬殊,且天色昏暗,周围嘈杂,只以油灯相照,避开不难,难的是如何掩盖正龛下地面错位的声音。

天时地利人和,其他人来,无论放火,还是招魂借鬼,都会引得家主前往祠堂,唯独他先前破罐子破摔,却又透着几分克制的“叛逆”,倒是第一时间将人的注意力往“逃”上引了。

谁又能料到,他会选择叛,而非仅仅逃之一字。

他扶住身旁的树,微喘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火光冲天的过去,随即拔腿狂奔。

凛冽寒风打着尖锐的拍子,从耳边呼啸而过,一直到他胸口被压得难以呼吸,脚步才放慢下来。

此间风景并不少见,在他此刻心境的衬托下,好像还真多了点自由的味儿。

“谢谢你,本。”艾江一张口,胸口的火似乎就趁机一路蔓延到了喉管,烧得刺痛,掺着他粗重的喘息,勉强组成了几个字。

他听到本的声音好像随风飘远了,又如同耳边低语:“滚蛋,你个先斩后奏的小兔崽子,我问你决定的时候不是一切都已经在暗处布置妥当了吗?——怎么样,我的临场配合不错吧?”

艾江笑着“嗯”了声,看了眼身后,确保此刻的距离就算等那些人反应过来,一时半会也压根追不上后,才卸了力,靠在树上不再说话。

本的声音从他心口处悠悠飘了出来:“那之后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他盯着什么都没有的黑天,缓了好半晌,才低声回他:“给你找身体,剩下的…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感到胸腔处闷闷地震着,脑中却没声音,一瞬间分不清是本在无声地笑,还是他自己过于剧烈的心跳声。

他不说话,本似乎就有点难耐,又问道:“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艾江道:“你之前怎么没问?”

“你的意愿才是最主要的,原因是其次,可以让我当个事后诸葛亮吗?”

艾江猜他现在一定在懒洋洋地扯着唇笑。

“你指的什么?”他道:“给你找身体,还是我这次叛……”

话至此处,他却猛地顿住,又若无其事地改了口:“与他们彻底决裂?”

本:“不止这个,我们之前不是有计划吗?这个关口明明不合适,甚至还没来得及怎么铺垫——仅仅因为即将成亲?为什么?”

艾江摇了摇头:“一部分吧,主要因为你。”

他不再说话,似乎是累极了,从身后的树上掰了段距离最近的树枝,握在手中掂了掂,才拄在身前,慢慢靠着继续走。

本多次想附身帮他,均被他轻描淡写地堵了回去。

“我想多吹吹风。”艾江道。

本似乎对此无法理解,看到他潮红汗湿的脸,不由得心烦意乱,他没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只是看了会,再也无法忍受般脱口而出道:“从今天开始,你会有很多自由吹风的时间,你走得难受,我看着不舒服。”

艾江搭在树枝上的小拇指微缩,慢吞吞又极其认真地回他:“不一样的。”

“风在慢慢洗去这些疲惫。”他卷起另一只空出来的手的袖子擦了擦汗:“我感觉它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流失,到呼吸平稳的时候,就感觉彻底逃出来了,如果脚不着地,会好不安。”

话落,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而道:“左拐有一条河,继续往前走似乎是条大路,但我想喝口水。”

他说完,就自顾自地转了方向,径直往河边走,边走边道:“我之前认识一个人——借着家族关系接触到的,不过他人不错,专做巫卜算命之术,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算出你的肉体所在,我得先去找他。”

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进衣襟时,他才舒服地喟叹一声。

本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会是什么样,他看见艾江紧贴着眉头的被泅湿的额发尖端有水珠滴下,爬过他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唇上,被他无意识地抿进嘴里。

他喝足了水,就将湿发往头上一拢,露出了那双鸳鸯眼。

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向他的眼睛,又很快移开。

艾江从怀中掏出重椟,将本的右眼取了出来,他抖了抖袖子,不少白花花的凶兽骨头就跟着掉了出来。

本惊诧道:“你要做什么?”

艾江没说话,甚至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垂着眼,揪起衣摆撕了一条红布下来,这才道:“这个盒子不轻,一直带在怀中不方便,把它们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不容易丢。”

“继承者这个身份,很多时候就像一个诅咒。”他一边将骨头和本的右眼缠在一起,一边突兀开口道:“背负着,不可以流泪,不可以后退,因为是继承者,所以要心甘情愿地接受规训,他们会说‘以后我的一切都会是你的’,从出生起,拥有这个身份的人就是被压迫的,他们只有接受的权利,没有反抗的权利。”

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哑,缱绻如情人间的低喃:“但就在不久前,有人让我看看自己的心。”

本:“你看到了什么?”

艾江:“不甘,在他们擅自定下婚事的那天,这种情绪就越来越强烈,我总觉得下一刻就要被他们吞噬了,以至于再次回到笼子里,那一瞬间…就像你带着我第一次反抗一样,我得靠自己争取出来,我的心说不想要,那就不要。”

“让我意识到这些的,是你,本。”艾江道:“所以刚刚我想了想,还是想正式地解释一下,再次跟你说一声谢谢。”

他已经串好了项链,将其系在了脖子上,弯腰拾起刚刚因为洗脸被丢在一旁的树枝,没拄着,作玩具似的拿在手里把玩:“走吧,趁天亮之前,我们上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