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乌鸦坠落了。
步入初冬,嶙峋的群山一夜白头,雪很浅,不足以让尖锐的山顶和黑色的憎恶变得温柔。艾江抵达贫民区,比约定的时间要早上许多。
他搜寻着记忆中的方向往矿坑走去,冷风刮在镜片上,与鼻尖的热气相融,积了薄薄一层水雾。他在朦胧中看见一个披散着污脏长发的男孩,正在用玻璃碎片处理坠落的乌鸦,将它开膛破肚。
艾江站在不远处看了他一会儿,瘦骨嶙峋的背部因动作而起伏,不知何故,他想到了翅膀,也想到了严莫。
不是那张脸,而是许多片段。是一枚衣扣,一双鞋子,一件本不属于严莫的皮衣,午后红茶温暖又苦涩的味道。他无端想起这些,目光始终难以从男孩身上挪开。
“是我先找到的。”男孩生气地说,事实上也是警告。艾江自然没有回应,他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那带着恨意的眼神让他感到熟悉。
不应该留在这里。他想。
唯一离开的办法是什么,真正的离开,又是什么。
近几年他不常想起严莫,是故意控制自己这样做的,因为会想起另一张同样的脸,让他憎恨、惊惧、愤怒,精神图景迷宫逐渐锈蚀坍塌。但他在此刻重新允准自己照亮记忆之境,他一直好奇,即将消逝而又无法消逝的玩具熊,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它会和自己的生命与精神永远共存吗?
他审视着自己的脑内的景象。所有被遗弃的东西都有一种怨念,冬雪、房子、贫民窟,还有人,都是同样。他在“旧城区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伴侣,直到巨大的衰败摧枯拉朽袭来。那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一种深深的、被遗弃的怨念,像一个家具。
严莫消逝的那天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团雾,他无时无刻被雾中的一双银色眼睛惊醒,于是他渴望回到这片黑暗中,那双眼睛,就是他全部的愤怒与恐惧。
矿井已在多年前开采完成,在这项工程完工时,他和严莫来这里看过,矿坑外围是一片贫民的坟场,墓碑和自建的草房离得很近,再远处就是海平面。海浪无法冲刷掉只属于贫民区的腐烂味,像某种深海鱼的内脏,一出水,就鼓胀破裂,变成黑色的粘稠物。那时他侧着头贴在他的胸口上,听见犀牛似的温厚心跳声。他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味道,雨水的味道,像阳光经过开满野玉兰和紫藤萝的高原,蒸腾出鼻腔舒适心脏安宁的味道,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严莫。”
他听见自己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念着已经失去的名字,这个重复多次的名字竟让他觉得遥远又陌生。
靠近废弃矿井的房子没有人住,墙壁被植物吞噬,窗框在冷风里向外挣扎,里面是黑色的空洞,从随便一扇破碎的窗子里看进去,里面都传来诡谲的声音。再往前走,会经过几块没有名字的墓碑,之后就是矿井的入口。铁门上挂着一把老式锁,从不远处的栅栏缝隙里就可以走进去。但他还是找到石头砸开了锁,铁锈发出凄厉的嚎叫。
但艾江心里是平静的,平静到可以听见任何生物发出的声音,他确定四周只有自己一个会呼吸的活物,连飞鸟与猫鼠都不会靠近保留着部分原矿的地下井。这是个绝妙的地方,不仅是因为矿石能够屏蔽外界窥探,也是因为它足够安静,有人在这里被枪击流血时,能听见肌肉抽搐的声音。
也许还会像一个鲜美多汁的番石榴炸开?
艾江往矿坑下方走,“道路”是施工时留下的,用炸药勉强破开一条能让机器通行的小径,坡度与高度都很大,没有扶手。离竣工日期已过数年,泥土和石壁上还盘旋着烟与盐的气味,辛辣刺鼻,仿佛昨日才经历过爆破。在这样一个散发着往日残骸腐烂痕迹的地方,再发生一起爆炸事件,人们也只会当成某种类似余震的自然现象。
越是深入,视线所能见愈加黑暗,鞋子摩擦在布满硝石的地面上,有一种不属于自然的声音。
他觉得这里有人来过,有几块石子的位置变化了,但也有可能是他记错了。他看向一侧拐角,那里还有一片散碎的原石没有被带走,他不喜欢这些石头,只是一小块闪着荧光的死物,却能影响“向导”与生俱来的精神力,让这优于常人的群体像个手足无措的待宰羔羊——随着年岁渐长,他愈加讨厌这种失控感,但死物终归是工具,它们能帮助自己达成目的。
艾江任由思绪翻飞,并一一检查了炸药安置地点,几周前他独自来布置的,那时他还没有时间感到悲伤。
那个复制了严莫记忆与情感的伪人,会料想到自己将会在这里杀死他吗?
在在等待的间隙里,艾江强迫似的逼自己一遍又一遍检查炸药以及导火索。要确保万无一失,他想,但无法控制思绪的混乱。就像在阅读被雨水黏在一起的报纸,无论怎样努力辨别,字迹完全都是模糊掉的,他好像真真切切地在荒石堆的硝烟中看到了严莫,他看到了他侧身而卧的形象,看见他既无伤损也无衰老,一只手放在心上,他好像感受到了严莫手指上永恒的体温,在不安的黑暗与硝烟中呼吸到了久别重逢的太阳雨的味道。
艾江露出几抹转瞬即逝、难以捉摸的表情,在矿井深处他甚至无法确定那是真实还是幻觉。
“艾江,你的手指很漂亮。”
在艾江靠近之后,他睁开了眼睛,凑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他把身体往上撑起一段,保持半坐的姿势,这样两个人的距离变足够亲近,看起来正像在耳鬓厮磨。艾江想起那那天他沿楼梯摸黑而上时,一路被人和伪人的尸体绊倒多次,到处都是死人,死人,死人,他们就躺在木板与废墟夹缝中的地面上,仍在血流不止,在那门窗紧闭的房间中,在掺杂着血液味道的酸涩火药味里,他在走廊上看到数行沾了血的脚印,在墙上看到了染了血的手掌印,当他破开房门却看到这双无情的眼睛正在窗边看着他。
他不是严莫。
此刻0312正在触摸他,先是眉骨,如冰冷的液体一般从脸庞缓缓流下,穿梭过他的脖颈,顺着锁骨与手臂像植物的根系一般蔓延开来。艾江愣了一下,身体僵硬得仿佛一条鲻鱼,直到对方开始抚摸他的手指,凸出的骨节是玫瑰的茎节,伪人冰冷的皮肤温度接触到他的左手掌心。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艾江浑身的肌肉微弱抽搐了一下,似乎有股尖锐的疼痛沿着神经一瞬间刺激到了大脑中枢。他听见对方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他本能地将那只抚摸自己掌心的食指扭断了,像一团软肉耷拉下来。0312顶着严莫的脸,迟钝了一个犹豫的功夫,便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呜咽,像是给予艾江奖励似的反应。
“做得好啊,我亲爱的。”他森然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多么炽热的情感。”
没有伤害性的反抗,用旧日情人的脸和轻薄的言语已经足够让艾江疼痛,是恰到好处的挑衅,导致艾江一瞬间被激怒踹向了他的腹部。0312依然没有选择攻击他,而是模仿着疼痛的反应——一根施工留下的木刺在他跌倒的瞬间插入了他的左腿,他蜷缩起身子,甚至看起来还在因为疼痛干呕,血从创口处涌了出来,黏在长裤上,沿着小腿淌进鞋子里。
“实在太不温柔了,艾江。”他看着自己这副身体流着血,嘴角依然咧着挑衅的笑意,但那双眼睛像无机物一般冰冷。“……但你喜欢这样不是吗?你非常爱我,不是吗?”
“……”
艾江难得流露出一丝愤怒,但这微表情很快就被习惯性地冷漠吞噬。而他亦无法安抚身体里奔腾灼烧的血,今日不必再忍耐什么,他用最后一丝理智安抚自己,随后踩住0312的肋骨,拔出了匕首刺穿他的左肩。
“闭嘴。”这是艾江今日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什么呢?你最多不过就是杀了我,而你此刻已经在杀我了。”
艾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踩在了那把匕首上,在不经意间越来越用力,冰冷金属刮擦着骨头慢慢抵到地面,连皮肉也跟着挤压,“伪人”配合地发出急促喘息声。他分明没有痛觉却要模仿,他明明不是严莫却想顶替,艾江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打颤,他松开了片刻后又重新抬起腿剁向匕首,巨大的施力让那尖锐的刀恶狠狠将0312的肩膀钉在了地面上。
“我会杀掉你。”艾江用承诺的语气说。
0312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那双无情的眼睛盯着艾江,仿佛是在迎合一出戏剧。
“随你高兴,我亲爱的。”他的声音也轻微下来,“但我只会离开你的世界一小会儿,我亲爱的,因为我的心告诉我,我们不久后就会在地狱深处再碰面的。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呢?”
艾江拔出了刺入0312左腿的木刺,从胸腔重新开始,他面无表情像在切割一条鱼的尸体,或者剥开一只虾——他要看看这破坏了自己人生与不幸天堂的脏腑究竟是何种模样,因为木刺太钝,他不得不机械地反反复复做着抬起、刺下的动作,有一些奇怪的液体溅到他的唇畔,像是咖啡,像苦涩的酒,像他刚刚失去严莫时每晚不得不吞下的安定剂。
直到这副血肉之躯终于被破开,“伪人”的血像浸满体液的虾壳一样黏在指甲上,他的动作愈发狠起来,好像在嫌自己的速度不够快,直到两人看起来像两只发狠的动物,犬牙交错,肢体和肢体重叠着,堆成一道巨大的尸骸。
月亮是红的,好似一汪血水。
最后那根木刺被鲜血泡得黏滑湿润,0312躺在地上,嘴巴淌着白沫,脏腑露在外面,不知何时起他的胸腔不再一起一伏,接着是死寂一片。而那颗心脏被艾江捏在手里——它依然美好,依然跳动得强韧有力,甚至因为艾江的失控而更加雀跃,艾江慢慢用另一只手触摸它,然后稍一用力,指尖就如利刃剜进血肉里,血冒出的瞬间就凉了下来,从指缝中滑落到地上变成了冰冷的黑暗。
0312保持着亘古不变的死水般的眼神,与此同时,他的死亡变成了另一个死亡,仿佛过往那些死亡中的一个。他没有再说什么。
艾江捏着他的心,他意识到这是与严莫一模一样的心脏,而他们就像从前一样亲密,甚至更加亲密,亲密得血肉交融、丝毫没有间隙。他从急促喘息中费力地将自己从愤怒泥沼中打捞出来,却无能为力地陷入了另一个偏执的深渊。为什么他们的内脏骨骼都一样?他在当下感到空气已耗尽,世间所有生物都惧怕得噤声,每一次呼吸心脏都会刺痛,而鼓膜正在爆裂,一种滚烫的物质从鼻孔流出。
……
雪下得更大了,本把车停好之后想道。
他靠着一块坍塌的建筑废墟,从风衣口袋里去掏烟盒,这对他而言是比穿衣吃饭更自然的动作,但也许是寒冷阻塞了肌肉反应,他突然停顿了一下。
艾江不喜欢在出任务的时候抽烟。本下意识磨了磨犬齿,嘴唇微张的间隙冷风灌入,让他立即驱散掉那个无端的想法,并磨开打火机砂轮将烟点着。精神图景里的魔方毫无转动的迹象,艾江应该已经如约在那里等待很久了,他一向是有规划的人。本慢慢吐出一口烟雾,熟悉的气味盘旋在鼻腔里,他感到十分平静。
也是多亏了那个人,本想,他精神疏导方式虽然离温柔二字天差地别,但对自己却很有用,在失去丽贝卡之后,他感觉生活有一些不一样了。
但无论如何,他要离开艾江了。
在白塔等候任务的日子,本总是没来由地想起海。大多数时候艾江住在他楼上,别墅周围并不繁华,大海很远,远在视线之外,远在将白塔与第一片区的地图平摊在书桌上,再一直延展到地面也画不下。本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习惯,他拿着地图翻来覆去地研究,很快就摸清了最近那片海的路线。
帮艾江做完他希望的事以后,有机会去看一看。本慢慢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旋即熄灭了烟蒂。他又想起彼时他要求和艾江解除搭档关系的那一天,是个晴好的天,他在黄昏时摇下车窗,白塔的路面宽阔,风直直地穿街过巷,建筑与建筑之间都像隔着一条长河。
他们没有在别墅见面,而是郑重其事地约在了咖啡厅。艾江那天迟到了,所以本有足够的时间来记住一切,他记得狭窄的包房客座与白色桌面,记得一枚硬币落在柜台上的声音,也记得广播放送晚间新闻时窗外掠过一辆匆忙的车。艾江来得迟了,却只是出于礼数向他抱歉,之后开始摆弄桌面,糖块放一边,勺子要搁在杯盘上,清口的柠檬水杯把手要朝向另一边,也许是长期细致工作带来的习惯。
经历了不悦的交合,本以为他会愤怒或者厌恶自己,但是没有。他看见他黑色的长发与镜片下那双疲惫的眼睛。
“我们不适合再一起行动了,我想。”
说出口并没有那么难,毕竟这个向导对待自己的方式一向强硬,但不知怎的,本觉察到这短短的一句话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下意识地想去碰碰他的肩膀,但艾江悄无声息地撤回了搁在桌面上的手臂。他拿起咖啡杯慢慢喝了一口,热气蒸腾到镜片上。
“你是对的。”艾江的声音也很轻,像是一声叹息,“再帮我做一件事。”
本听他说完,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花了这么多心思,为了解决一个“伪人”,真的合算吗?
然后他看见艾江抬起眼睛,然后又迅速地回归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必须死。”
于是本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必须死”的伪人,他是被匆匆从白塔带出来的,只戴上了项圈,甚至没有被允许穿上外套,手臂肌肉暴露在冷风中。
降至人间的风雪和本那种让人不安的凝视,并没有让0312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担忧,至少看上去是如此。车还未离开白塔直管片区之前,0312还多多少少开口问过:哨兵,你的向导在哪里?需要我配合的任务是什么?但也许是因为本一如既往的沉默,也许是因为0312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伪人”在当下缄默不语,银色的眼瞳如雪点森冷。
0312走在前面,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防猎物做出逃窜之类的蠢事,这会让艾江不高兴的,他想。
一切都和计划中一样,他们顺着建筑残骸的罅隙一路走到矿坑,离大海很近了,本这样想,他看见一道水鸟群融入不分晨昏的海平面的雀跃身影,天色荒凉,一切感知都沉默下来。
那个男人就在矿井等待,直到本和0312抵达石坑尽头,才从上方的光亮中隐约看见一道形成阴霾的人影,那苍白的面孔、那沉郁的不带笑意的嘴唇。紧接着,本听见0312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艾江。”他释然地抬起头呼唤他:“艾江。是你要见我,我很开心的。”
然而艾江没有回应0312,他给本递了个眼神,让他到自己身边来。
0312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低垂着眼睛,用情人间亲昵耳语的语气倾诉着:
“……我很想念你,艾江,”0312说,“他们对我不好,对我拳打脚踢把我揪住,用刀面拍得我遍体鳞伤,将我放在箅子上烤,但这一切都比不上不让我见你……艾江,因为他们对我这么凶,就算以前不是敌人,以后也是了。艾江,看看没有了你,我都落到了什么地步。”
本在向上攀行的路上听见0312独自呼喊着,他倒霉地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敏锐察觉到某种计时器读秒的声音。
他爬到了艾江脚下的一块凸起石板上,依然没有听见艾江开口说些什么,只是神色恬静地俯瞰下方,他发现艾江半掌手套没有覆盖到的食指甲缝中有一些干涸掉的血迹,再仔细看,鼻翼周围也有几道胡乱擦拭后痕迹。
“……你流鼻血了吗?”本低声问道,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几分慌乱,他摸了摸口袋,想要找出什么东西给他擦一擦,但遗憾的是,口袋里只有烟盒与打火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车内饰的味道。
艾江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本想,他选择了成分最稳定的C-4塑料炸药,他当然会如此选择,白塔的首席向导会制定最周密严谨的计划,即便是复仇。
眼下自己只要按照艾江的想法执行就可以了,和过去的任务一样。本深深吸了口气,他对艾江行事方式信任的潜意识告诉自己一切都在正常发展,但不知怎的,他又打了一个喷嚏。该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艾江没有答他的话,也没有移开视线,他一直在凝视0312,宝蓝色的眼瞳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无情地在上方俯瞰。那一刻本觉得艾江像一块冰冷的警告牌,昭示着0312的世界将终结于此。
0312依然在说话。
“……我一直在想你,艾江。”他的语气透出怀念,“想听你亲口说说话,想听你说‘我爱你,严莫。’”
艾江的脸颊肌肉悄然抽搐了一下,愤憎让他下意识地挤压胸肺中的气体,来吐出一声最后的警告:“闭嘴,0312。”
0312突然又笑了起来,并且音量越来越大,嘴角夸张的弧度在那双无机物玻璃似的眼球里显得阴森骇人。“……你干嘛老是对我这样冷淡呢?我亲爱的,你的确还爱着我不是吗?……还是说害怕让你的狗发现你对我余情未了?放轻松点,艾江……就算你今天就杀了我,心里还是会一直想着我,每一个做梦的夜晚我都会来和你相见……到了那个时候,你的身体就会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大了,本并不在意“伪人”的言辞——他在童年时期听过太多让人恶心的话。但他此刻却感觉非常不安,矿井内的视线并不开阔,艾江也没有告知他做过何种部署……空气中气味随着隐隐的读秒声越来越浓烈,而面上沉静如水的向导……精神图景中的魔方正在震颤,他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等等,艾江……”
本正要开口说什么,一阵猛烈的光源从他的向导身后闪烁起来,突然袭来滚烫的风揉搓着本的脸,他在几个毫秒的瞬间发现那团光源越闪越大,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也许还有丽贝卡坠崖的身影闪回了一瞬间?紧接着,身体先一步作出反应,他扑向了艾江将向导护在身下。
巨大的冲击力像扯烂破布一样扯碎了眼前的一切,石壁支离破碎,原石碎尸腾在空中,浓密的黑焰抱团将视线剥夺。在一片火红色的云雾中,本看见口袋里的打火机以慢动作的方式被慢慢甩向远方。
“那个矿井爆炸了。”
海平线以外,饱食了飞鸟残尸的男孩对同伴说。
自我的意识就是这样告终的,不是“砰”地一声,而是一声抽泣。
只是眨眼的功夫,艾江仿佛人生是第二次见到本,他还穿着熟悉的衣服,还是那套自毁似的横冲直撞地行事。在爆炸发生的瞬间,他没有意识到也来不及向本发出任何指令,因为那见鬼的轰鸣声出自于他始料未及的后方,然而当他从烟雾和耳鸣的泥沼中将自己打捞出来之后,发现本正匍匐在自己身上,神情恬静,就像经受过药物辅助而安稳入睡一般。
但副身体的模样却让他感到陌生,右半张脸因尘土和灼烧而戴上了一副艾江认不出的面具,艾江睁大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本的血泊里。这绝不是受原石影响的谵妄,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真实,艾江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上方那细碎的、狗一般的呜咽声。
艾江终于发现,自己没有那份他以为有的勇气,杀死“0312”并不是生命中仅有唯一可执着的事情,他无法接受在说出解除关系后本仍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那是连对死亡的恐惧也抑制不住的本能。艾江一直试图回避的事情,则如上方淌下的血河一般,一遍遍敲打他的骨头、他的记忆、他隐匿着的彷徨——付出如此代价,真的值得吗?
碎木与残骸被爆炸点燃升起火光,他小心翼翼地将本放好,然后有些手忙脚乱地为他压好伤处临时止血,眼镜镜片模糊异常,他得在处理伤口的间隙一遍又一遍的擦拭,以免影响视线,最终他发现自己的眼眶背叛了他,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受到一种沿着脸颊落下的、湿湿的不是血的东西。
一个人想要真正地离开,就要放下最深的恨,带着恨,就永远留在那里。
在当下他无心顾及0312有没有从爆炸中偷生,火场的空气炽热滚烫,仿佛有团黑烟盘旋在矿井中,苦涩,并且非常刺鼻,他看见本的右半身因冲击和高温而受尽折磨,看着那如番石榴果肉般的伤处冒着水泡正在破裂,而此时本的精神图景也同样虚弱到近乎无法感知。他又一次品尝到即将失去的苦果,而他再不能承受第二次。即使他无法清醒认知到,自己当下正下意识地将眼下的感觉和失去严莫时比拟。
艾江选择向总部求援。
哪怕0312得以在爆炸中幸存,总部干涉进来,他便无法再进行任何行动了,但这种无力感远远比不上任凭伤损在自己面前带走本的不安。他看见自己按下传呼的指尖在颤抖,音调也不自觉地提高:
“……贫民区地下矿井,”他说,每一个音节都像被烟雾阻止,从干涩的喉口勉强挤出,“需要援助,要快!”
要快!他一遍遍地重复,也许是因为碎石正在坍塌,也许是感官依然在被影响,他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于是他尽量大声且清晰地复述,在惊恐中游移,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左耳正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