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能不去吗...？”
吞吞吐吐讲出这句话，艾江从厚厚的羊绒围巾里探出头便顿感冰凉，一口气还没呼进肺腑就在咽喉处被冻得一激灵。一月份的天还远不到回暖的时候，前几天又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这时候空气里都像掺着冰渍，艾江爱犯咳嗽的毛病，身体又不好，平日里就鲜少出门，更别说在这种连呼吸都算得上是酷刑的天气里去冰天雪地里罚站。
罚站这个词似乎不太标准，但用于形容艾江的话再合适不过，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腾出点思考的空间去想艾江在雪场上的样子。小猫估计会团在厚厚的防雪服里缩在滑板上，又或是揣着手站在一边，甚至不愿意倚靠任何一处冰冷的建筑吧。
他回答艾江的时候手底下动作没停，独属于本自己的东西不多，他要收拾的无非是前几天从线下的专卖店买了套滑雪装备。听见艾江试图有所挣扎的询问他直了直腰身，回头冲着不远处窝在沙发上的小猫挑挑眉：“盛情邀约很难拒绝啊，再说了，在这座诊所里，我们都要听他的，不是吗？”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本口中的医生是这家诊所真正的主人，而他们定位则是主人豢养的宠物、乖顺的猫和听话的狗，但好在本和艾江对于这一点并没有太多异议，对于这三个人磨合出来的罕见的平衡，起码艾江一直持有对医生不容置疑的诚服。
所以去是一定会去的，但并不耽误艾江站在缆车的登门处缩着脖子叹气。
雪场建在半山腰的一处平缓的背风坡上，需要搭乘缆车才能上去。艾江慢腾腾挪着步子跟在队尾，被飘到脸上的雪渣冻得一激灵，他的手始终揣在宽大羽绒服的口袋里，直到看着本来跟在队伍中部的本慢慢蹭到自己身边才偏头看了看他：
“其实，你没必要来队尾迁就我，我既然来了，又不会走到半路自己跑掉。”
本扬眉低头冲着他笑笑，不以为然绕到艾江身后推着他的身体往前走：“注意言辞，不是迁就你，怕你离队伍太远找不到缆车的位置，回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猫在山脚下等着我们回来算怎么回事。”
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艾江在心里默念。但这句心声并没有吐露出来，走队首的医生注意到自家的猫猫狗狗缩在队尾眼看着跟不上趟，他招呼了朋友先走不用等他，自己则逆着人流往后走。
看见医生来了，艾江腿上加速往前快走了几步，微微颔首算作示意，手依旧揣在兜里不肯往外挪哪怕一寸。
医生对小猫的举动早就见怪不怪，他扬眉往本的方向轻瞥，视线跟本的目光对上后做了简单的了解。炙热的无声的信息碰撞都汇聚在视线的交织里，但艾江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三个人之间最为恰好的生活模式就是这样的，小猫对医生和本的交流秉持着不发问也不好奇的态度，而对于猫和本之间，医生的看法也是一样。
发丝披散在肩头被风吹得略显凌乱，医生伸手替小猫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半有宽慰半有交代般得拍了拍本的肩膀，留下一句简明扼要的官方嘱咐就扬长而去。
“到了雪场注意安全，有什么事你可以多找找他。”
说的时候医生递了好几个示意的眼神给本，本毫无意外得意会了医生用语言修饰良多的本意究竟是什么。目送医生和他的朋友跨进缆车的大门，而下一个密闭空间的出行舱门也接踵而开。
本先一步跨上缆车，站在高处向着艾江伸出手：“这也是他的命令哦，有什么事情要多找我。来，我拉你上来。”
说是高处，其实也不过是找准时机往前跨一步的运动量，哪怕艾江受过极为严重的伤，这对他而言也根本算不上是难事。但艾江还是伸出了手，任由本拽着自己的腕骨给自己借力。
不得不说本的手劲很大，艾江几乎以一个腾空跳跃的姿势跨进舱门，他脚底落实的那一瞬间就收回了自己的手，跟愿不愿意被本牵着毫无关系，他只是觉得随着缆车的逐渐升高，连空气里都渗透着冰冷的雪渣。
揣着手不愿意动，艾江在缆车还没有上升的时候就挪到了本的身边坐下。殊不知这一系列动作在本眼里就变成了猫爬架子一般的动物表演，艾江跨进舱门的动作十分轻盈，说是跳进也不为过，而此刻的猫就像找到了松软又舒适的毯子，整个人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到了山上注意区分雪道，绿道和蓝道算是坡度比较小的，要是新手的话，我的建议是从这两种上入门。”
算不上科普，顶多是本善意的提醒。他不太清楚眼前这人到底具备多少滑雪方面的知识，晦涩明通的神情让本无需辨别就可以明晰这个人的经历和见识绝非小可，但本还是不假思索就把这番话说出口，甚至贴心得将所有的注意事项悉数叮嘱。
本听着艾江不太平稳的呼吸声，可能是因为太冷，艾江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他太怕冷，一寸皮肤都不愿意裸露在外面。
坐缆车抓着防护栏是安全的必备动作，艾江不愿意伸手，本就凑到他身边站起来，一手抓着扶手借着身高差把他圈在一个安全的角落。无需扶靠的小猫心安理得缩在一片安稳的空间里，任由本扶着他的肩膀，他抬头，对上本带着眼罩的脸：“那个...”
“什么？”本没听清，其实是艾江根本没有往下继续讲。对于艾江而言，无论是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还是斩获了新生之后的时空，他都相对更喜欢把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的昏暗的环境里，对外界的抵触和恐惧让他很难走到阳光之下，哪怕是面对这个世界的医生和本，他都没有办法真正托付出信任，起码是现在。
艾江的话没有了后续，好在缆车及时到站，本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愿。
从踏进这片冰冷的土地的那一刻起，艾江就萌生了找个地方缩起来的想法。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就在本组装单板的间隙，艾江默默推开人潮涌浪的入口处，寻找了一个相对偏僻不显眼的地方站着。
没有任何的动作，维持着在缆车上缩手的姿势，就只是站着。
雪场上的人很多，不止有他们一行人。本组装完自己的装备下意识寻找艾江的身影，可身边早已没有了小猫的踪迹。本环顾四周，在两巡之后才在那片角落看见了单站着的猫，他轻笑一声，将单板一把背在身后踩着雪往艾江那边走，越看越像没了窝的猫，只能单站着，连个趴下的架子都没有。
真是只可怜的猫，本这样想着，冲着艾江扬了扬手里的装备。
在这方浩瀚的天地里，说是雪国也不足为过，艾江在围巾里吐出一口暖气，可那口温软还没维持几秒就化为冰冷，被衣物裹挟的窒息感让他感到窒息，他的眼镜上都是雾气，在朦胧里本冲他走来，携带着白茫茫的光和一声爽朗的笑。
如果没有把单板上的残雪扬洒在自己身上的话，他应该会觉得本没有那么让人...也不是讨厌。艾江在几秒里的心声实在是太过于丰富，以至于在本凑近的时候他还没有任何的反应。
本冲着他眼前晃了晃手：“想什么呢？被冻坏了？”
艾江抬眼问他：“被冻坏的话，我能回酒店吗？”
答案必定是否定的，这并不出乎艾江的意料，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没抱着得到肯定回复的心态，无非是做一点最后的挣扎罢了。
“不行，你得运动。”本给他戴好防风镜，顺带把板子放在两人的腿中间。艾江没动，静默得看着本。本撩起衣服蹲下掰着艾江的脚给他装置好滑雪所用的装备，无视了他不情不愿的目光把人带上一条不太高的绿色雪道。
艾江的不爽并没有任何遮掩，虽然本给他穿装备的结果依旧是成功，可浑身僵硬的肌肉和暗自使劲别扭的气势无一不彰显着艾江不想运动的心声。他的目光随着本的手指看向斜坡下的那片空地，回头望向本的时候还带着孤疑：“脸要朝地的话，会被冻死的吧。”
本无畏耸耸肩，这是艾江目光所及的最后一个动作。呼啸的风和晃动的景象瞬间充斥了艾江的大脑，他听见本戏谑的忠告：“不会的，实践会教会你滑雪的秘籍。”
虽说突然，但艾江强大的稳定性和平衡力也及时派上用场。他只在前几秒感到一丝慌张，随后就本能得双脚内八状找到了平衡，身旁因滑板的阻力扬起的雪渣飞舞着，天地间的苍茫把所有绚烂的色彩都加冕了典雅的白，艾江依旧是揣着手，在进入平缓的减速阶段时脚掌用力驱使着滑雪板停下。
一切都显得游刃有余，艾江的脸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但不爽也并没有消散，他只是维持着现状，挪着脚转身，透过极光遥望着立于雪山之巅的本。
艾江这一系列完整的动作都被本尽收眼底，他惊叹着艾江的技术，同时又对这只让自己倾轧欲爆棚的猫倍感兴趣。小猫一开始是不愿意亲近他的，连基本的见面和说话都做不到，他凑近一寸就恨不得往后缩一丈，低着头连眼神的交织都没有，更别说像现在一样能相安无事得在一片雪地里依偎。
他也曾私下里问过医生，关于距离和恐惧这一系列的问题，医生只是告诉他要多给小猫一些时间，至于接纳，医生并没有给出十分明确的做法，所以他在不断的试探中摸索出了一条和小猫妥善相处的路，这条路本走了很久，久到仿佛踏穿了柳岸花明之后，才和艾江一起站在了这里。
就连冰冷的雪，都被情感赋予了独特的温度。
本也一个跳转滑下雪坡，对比艾江的平稳，本的姿势更倾向于技巧，所以技巧没有收好的狗在最后止步的瞬间没有把握好刹车的力道，本一个侧转利用巨大的摩擦力迫使脚下的单板停住，随之而来的就是纷扬在他和艾江之间的雪。
雪滑落防风镜，化成水浸透进衣服里，艾江的眼镜花了，只能透过间隙看见罪魁祸首。他刚刚转身就被雪甩了一脸，而本的白发就像那团该死的雪一样，让他多年来没什么起伏的心态变得无语。艾江只觉得自己心里的不爽又多了几分，所以他也行止由心得露出了不满的目光，恶狠狠瞪着笑得正张扬的本。
本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惹人不爽的事，他忍着笑给艾江擦了擦防风镜，不顾艾江的神色拖着他往更高处走：“技术真不错啊，没想到你平衡力那么好，既然这样咱俩去滑更高的雪道会更好玩一点，走吧，去坐缆车！”
滑什么雪道艾江并不在意，坐不坐缆车艾江也不在意，本执拗得拉着艾江东走西逛，但无不被艾江以路途太远雪地不好走等理由婉拒。
其实原因并不难猜，艾江就不是个爱运动的性子，答应来雪场多半功归医生，能在这种小雪道玩上几回已经是极限。打雪仗一类的活动显然不适用于艾江，一旁的游客在来往的雪块中追逐，雪块簌簌滑落的冰冷让艾江绕了个弯儿缩在本的身后防止被误伤。
“这只猫真不爱运动啊。”
中场休息的时候，来照例探看自家猫猫狗狗的医生就收到了本这样的叹息，他刚才和朋友体验了好几次高难度野道速滑，浑身上下都被刺激带来的多巴胺蒸腾着。医生补充了几口运动饮料，摘下防风镜站在本的面前。
“小猫呢？”医生问。
本指了指不远处的自动售卖店：“怕冷，我跟他说那边有贩卖机，里面有热汤，他估计是运动量太大也饿了，你知道的，他这人一般饿了就爱自己偷摸找吃的。”
医生点点头，他并不打算坐下，朋友在不远处等他，他过来也无非是艾江为数不多的出门有什么意外。
其实知道艾江滑了好几趟的时候医生是有所震惊的，但看着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也没什么点明一切的乐趣，自家猫猫狗狗的相处方式他作为主人不爱干预，但看着本就快愁的冒出尖尖儿耳朵，他还是好心得指了指售卖机。
“售卖机不仅有热汤，还有其他的东西，你也该去看看的。”
小猫回来的时候医生刚走，喝了好几口热汤的猫终于暖和过来，他看着医生的背影问本：“医生来说什么了吗？”
本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你该多运动。”
本是个相当聪明的人，所以无需医生多言他就能明晰医生的意思。他接过与单板配套的滑雪杆，指了指落于山头的太阳：“你看，上面那么好看你就不想更近距离体验一下吗？”
艾江：“......”
他没说话，但无声的顺从的本的意见。在这片宽阔的雪场上本拖着板子带着艾江跑来跑去似乎成为了众人没注意到的一条风景线，而艾江总是在自己滑下来之后掐准时间转身欣赏本滑单板的姿势。
本的滑法很漂亮，肆意的，绚烂的，巧妙地避开所有的障碍物，最后以一个跳跃翻身的姿势稳稳落地。而艾江似乎已经把本的结束动作幅度刻进心里，他每当本开始减速的伊始，就开始用最少的动作调整最为精妙的角度，目的是不再让悲剧重演，最好一滴雪都不要溅到自己身上才好。
意外的和谐，医生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本和小猫的身上，他没说话，只是撑着滑雪杆立于一旁，静静看着这不过寻常的桥段。
朋友以为他是累了，几步凑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寻找标的物：“看什么呢？”
医生转头，越过朋友的肩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看动物世界最好看的片段。”
他说完也不解释，眼看着太阳将将落山，收拾东西的形成刻不容缓。不远处的本一个人扛着两个人的装备也感觉不到累，他像只大型犬跟在艾江身后，甚至腾出一只手撑着艾江的腰给他提供向前的人为驱动力。
这大抵是猫一年的运动量，艾江累的连路都不想走，他走走停停恨不得整个人贴在本的身上，但一天下来虽然肉体的疲惫难以忘却，但他心里的阴霾和对这个世界的陌生仿佛要被圣洁的雪洗涤干净一般，他有些犯困，依旧是揣着手防寒：
“别推了...”
白日里玩得精疲力尽的一行人果断决定留宿一晚，毕竟滑雪后能泡一泡这片山谷里独有的温泉才是洗净疲惫的良药。医生做主找了间高档的私人民宿，艾江和本自然也没有异议。星空在困倦中点亮了熠熠的光，这片星海包含了太多不同的情感。
本洗漱完就看见艾江团在沙发上，裹着被子任凭湿漉漉的头发浸湿他的睡衣。
“该觉得冷的时候又感觉不出来了。”本认了操心的命，提着吹风机和猫开始完成今天最后一项运动。
艾江的头发很软，尤其是洗过澡之后，散发着洗发水的香气，本随意扫弄艾江的头发，自己则打了个哈欠：“滑雪好玩吗？”
话题一向是本先提出的，而现在艾江不拒绝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艾江似乎是累极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本的提问。星海是摇曳的，艾江透过没什么云的天际去看那几刻明亮闪烁的星星，他歪头，第一次思考了这个世界里自己的定位。
这是个不再危机四伏的环境，身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他也很久没有再在梦里被困在那方昏暗血腥的地下室里，睁开眼能看见明媚的阳光，在温暖的室温里，艾江突然想无厘头得跟本说句谢谢。
他也确实这么说了，小猫一样的声音，他的精神状态还是不好，一天疲惫让他早已没什么精力，手指尖不受控制得发抖，可艾江还是抓着本的衣角，小声嘀咕了一句：“谢谢你。”
他喜欢赤着脚，所以本贴心的捞起毯子把他的腿裹严实一些。艾江的声音虽然轻，但足以让本听清那三个字，眼看着面前的猫险些困得睁不开眼，本关掉吹风机，收拾的那会儿功夫里艾江已经沉沉睡过去。
极光开始了，本替艾江关上床头的夜灯，他看着艾江恬静的睡颜，第一次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似乎真的留住了这个外来者，并不是依靠着医生才留下的勉强，也没有随时都会消失的恐慌，本似乎在艾江身上设置了某种磁力，他牵引着艾江从黑暗中走出来，最后在新的轮回中重获新生。
本回到属于他自己的房间，在睡前耳边萦绕的还是那句谢谢。
“呵…”
转天清晨医生推门进来的时候小猫正在洗漱，看见医生他本能得想起身，却被医生摆摆手按着肩坐下。医生上上下下打量着家养的猫，看见猫并没有什么萎靡和不适他稍稍放下心，看见本端着早餐进来，他询问的话才说出口：“看上去状态还不错。”
小猫点点头，往后挪了挪给医生腾出个位置坐下：“还好，其实运动量也不是很大，所以没觉得很累。”
本泡的红茶是医生爱喝的口感，医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不以为然顺着小猫的话往下说：“滑雪也不算是极限运动，偏旅行休闲，不累很正常。”
他顿了顿，摸了摸小猫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然后发自内心得对自己养猫的成效发出赞叹。
“看起来身体恢复得真不错。”
两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避着本，但本并没有强插别人话题的兴趣。他一开始只是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的事，准备东西，顺带查看有没有遗缺的物品。但医生和小猫共同得出的结论让他有些震惊，自以为体能要远好于这两人，他一早起来感觉乳酸堆在腿上，浑身上下都透露着酸疼。
本抬眼，冲着医生发出今天的第一句提问：“不累？”
医生和小猫的目光瞬间被本吸引，而对于询问得出的结果是他俩一致摇头：“还好吧。”
本眨眨眼，继而低头。医生或许不明所以，但他适才在艾江的眼神中看见了分明的笑意。昨天超过寻常人近一倍运动量的罪魁祸首当然不累，本这样想着，但还是附议了另外两人的结论。
“确实不太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