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布满整个行政区,烈火焚烧后的黑霾和灰烬蚕食四周。仰倒坠落的一道残影成为本仅有的对那一天的记忆,男人在废墟、瓦砾和不知名的骸骨中嘶吼发狂,皮肉撕裂的疼痛如同一道兴奋剂。
事情的终极起源于一场晚间的对话,丽贝卡找到本的时候,本正在自己的休息间里摆弄一盆绿植,这是白塔里见怪不怪的景致,也许是因为美观,也许有其他的用处也尚未可知。
一般摆弄这些东西的人都是热爱生活的,起码是愿意把蓬勃的朝气和爱交于这些不会讲话的草的人,可显然本不是这样的。丽贝卡进来的时候,他靠在窗角叼着烟,青绿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那盆绿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绿色,本应该是彰显着生机的,可换在本的身上就变成了死水一样的孤寂。丽贝卡的状态看上去糟透了,她的眼底透着乌青,哪怕是有着平光镜的遮挡也掩盖不出她的疲惫。
本蹙着眉看了看丽贝卡,他转过身,在丽贝卡进门的时候将烟掐灭:“有什么事吗?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休息...?我是说,如果有任务...”
丽贝卡似乎没什么耐心听他说完,她的声音稍显嘶哑,许是状态不好的缘故,这与她平日的温和不同,虽然在表现形式与举动上毫无破绽,本还是觉得她有些古怪。
“没有,不是任务。”
丽贝卡和本之间始终隔着些距离,自从被确证了细胞症之后,她所做的在本的精神图景中建立假锚点的种种事情都处于一个濒临暴露的阶段,一次两次的孤疑可以用谎言掩盖,可随着本的怀疑加重,她的计划也不得不提前。
好在一切都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
“你知道的,我得了细胞症,已经没有了精神图景,甚至,我不知道还能跟你搭档多久,也不知道还能保持正常多久。但我,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我需要报仇。”
仇恨似乎才是隐藏在丽贝卡外表的温柔最根本的属性,而女性的示弱往往也是她们专属的武器,长达一年的指责和洗脑足以本潜意识里觉得是他的保护不当才让丽贝卡得了细胞症,而丽贝卡也确实这样做了,她的请求没有任何强迫的意味在,却足够让本难以拒绝。
“没有了精神图景,我就没有办法给萨沙报仇,这是我唯一的念想,本,我必须要给萨沙报仇,只有你能帮我”,她一刻不移盯着本的眼睛,字字句句恳切,“帮我逃出去,本,帮我离开白塔。没有了精神图景,那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给萨沙报仇,本,帮帮我。”
一方面是出于愧疚,另一方面也是存了探究的心思。丽贝卡并没有掩盖自己得了细胞症的事实,而这种病症所引发的后续影响就是精神图景消失,所以他的脑海中还存在着丽贝卡的锚点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丽贝卡对此的解释欲盖弥彰,仿佛抓准了本敏感多疑的脾气秉性一般,非要他自己探个究竟才算了结。
本点点头,他在脑海里飞速盘算了一下掩护丽贝卡离开白塔的可能性:“明天晚上六点,我们去出任务。”
丽贝卡长舒了一口气,她转身离开,看向本的最后一眼里夹杂了太多本一时想不清的未知情绪。
“你想要的答案,我会在逃离这个地方之后告诉你。”
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本的疑惑与探究,甚至在把这点秘密当成自己谈判的砝码。本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被丽贝卡带到那处悬崖峭壁上的时候,本甚至没有任何的诧异和费解。
丽贝卡一改往日的装束,她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赤红色的发被悬崖边的风吹散,显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成功掩人耳目离开了白塔,丽贝卡释怀般得松了口气,她低头俯瞰悬崖下深不见底的坍塌,有几处岩石的边缘已经变得黢黑,也许是经历了烈火的焚烧,这片悬崖几乎没有半点生灵。
“其实我一直恨你。”丽贝卡望着本的眼睛,突兀得开了口。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突然被这么赤裸得说出来,丽贝卡抱臂笑了笑,她的笑也因为看着本毫无起伏的面色逐渐变得狰狞。这与她本来的温和并不相符,本漠然,他看着丽贝卡的反常面上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似乎对丽贝卡的话并不在意。
可惜,丽贝卡是足够了解本的,藏在本沉默外壳里面的悲切和不解,别人或许勘测不到其中,而丽贝卡却从本爆了青筋的锁骨处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你,萨沙也就不会死,你当初为了自保丢下了我们,无论出于什么,萨沙死在了那里。”
本还记得萨沙,就算记忆没有那么清晰,通过丽贝卡深沉又绝望的陈述,他也足以拼凑出一段相对完整的回忆。那是位算得上善良和漂亮的女孩子,虽然他与她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而在塔里结为搭档之后,丽贝卡也鲜少再提及那些过往的事。所以这次他第一次真切的听丽贝卡提到萨沙,这位沉默内敛的女向导第一次连续讲了这么多话。
丽贝卡似乎根本不需要本来应和她,她的眼睛渐渐失焦,透过本在看向身后的旷野:
“她是死在火中的,那群人,那群该死的罪犯,他们就像降临人间的魔鬼一样,等待我们的是无休止的折磨。本,就是因为你,我们从人贩子的手里逃脱失败,然后被抓进了一座更绝望的牢笼里。这还不够,因为你,我又得了细胞症,本,这一切都是我对你的报复,你会遭到报应的,你必须赎罪。”
此刻的丽贝卡根本算不上理智,她自顾自将一切罪责加与在本的身上,而本却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他近乎冷漠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丽贝卡,丽贝卡猛地冲到本的面前,双手揪起他的领子,声音也变得尖锐。
“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本思考了半刻,终于在丽贝卡几近崩溃的时刻开了口:“所以,你确实得了细胞症,你的精神图景也确实受到了不可逆的损害,那我脑海中为什么还会有你的锚点?”
丽贝卡忽的就不动了,她手慢慢松了力气,将手里拽得褶皱的衣服脱力铺平,她又后退了几步,不似来时的果决,每一步都退得相当之慢。大笑就此迸发,丽贝卡笑得仓惶,她深邃眼眶里透出了几丝解脱的意味,打火机就在她的外衣口袋里,而她漂亮的手指正缩在衣服里把玩着这个最后完成她和本同归于尽的作案工具,在生命终结的最后,她又想起了那天下午。萨沙丧命在一块倒塌的墙板下,身体从缝隙中翻滚坠落,身上落满了灰砾和血痕。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因为从始至终你脑海里的锚点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果非要说不该,那就是你不该出现在白塔里,我看见了你,原本化为死灰的仇恨就会复生,所以我接近了你,跟你搭档,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你是我的仇人,我怎么会给一个仇人做精神疏导呢,本,可悲吗,一个哨兵,你从来没接受过真正的精神疏导。”
本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从漠然到不解,难以置信,再到愤怒。愈发狂躁的精神状态让他如同一个走在悬崖边的疯子,年幼时期无法言说的依赖情节和根本算不上健康的心理状况,本感觉发于胸腔的一团火几乎要穿透皮肉就此绽放,他无数次想就此掐断丽贝卡的脖子,可一切动作都终止在抬手握拳的第一步。
“我以为,我们是唯一的朋友。我们一起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又在白塔遇见…”本并不擅长渲染自己的情绪,但对于丽贝卡的坦诚,他又可悲的发现自己唯一的伙伴是从始至终都想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
悲伤对他而言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它并不热烈,但足够悲怆,不像火一样的灼烧,但像溺水一般将氧气一丝一丝挤出胸腔和肺管。本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试图把悲伤转化为憎恨,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没有任何精神疏导的经验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此时此刻他的喜怒都牵扯在丽贝卡一个人身上,明明是踩在碎沙上,但本觉得他好像踩着针毡一般痛得浑身发颤,身体里的脉搏都变得紊乱,他脑海里苍穹上方的裂痕越来越大,黑暗淹没了所有的光源,最后闭塞了他所有的感官。
“火海吞灭了她,也会吞灭我。在不久之后,也会吞灭你。”
丽贝卡不是个爱骗人的人,在哀歌中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的时候,对艾江的愧疚和尊敬也包裹了她,艾江是一位十分称职的师长,她对于这位老师的尊敬并不是演出来的,但愧疚不足以阻挡她的计划,在心中默念了对导师的最后一声抱歉,丽贝卡扬起手中的火机。
如果本细心留意,就会发现丽贝卡浑身都是被浸透的,如果他的嗅觉再灵敏一些,不难发现那是汽油的味道。恐惧渐渐蔓延在丽贝卡的脸上,她反复按动着火机的启动器,犹豫和踌躇,以及人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都清晰浮现在她的脸上。
本自然猜到她要做什么,他腿上用力猛地一扑,手却直直抢夺丽贝卡手里的东西。可丽贝卡就像算准了本会扑过来一样,在本的脸颊最靠近自己右手的那一刻,她轻声笑了笑,一如初见时候那样的温柔,但动作却是不留任何生机的决绝,按动扳机的瞬间天地崩塌。
“一起下地狱吧。”
太阳停在了颅顶,照耀下来最后一束光。烈火在纷扬的星火中瞬间卷袭了周围,本本能得抬臂护住人体最脆弱的头部,可热浪和数不清的碎片还是将他的意识淹没。殷红的血喷射到本的脸上,混着石头和灰尘,本根本分不清这到底是他的血还是丽贝卡的血。
鬃狼在荒漠中痛苦的嘶吼,本疲惫的闭上眼,精神壁垒的崩塌让他变得狂躁,而焚烧的爆破物接二连三刺入他的皮肤和口鼻,丽贝卡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就像飞蛾一样,在被火光覆盖的那一瞬间,世间就再也不会有丽贝卡的身影。
在大多数的认知里,哨兵由于自身的无感过强需要向导的精神疏导,从而完建他们的精神图景,向导的安抚是他们成为精英过程中必不可失的一环。而本却从来没有接受过健康的精神疏导,所以意味着任何人都无法将他从丽贝卡所带来的创伤中剥离开。但那方沙漠里总会出现罕见的绿洲,无论是海市蜃楼还是真实存在,本则要栖息在那片未知的绿林,而在绿洲没有出现之前,他只能沉睡在名为暴虐的梦魇里。
他对受伤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熟悉,皮肉绽裂的疼痛对他而言是一味值得上瘾的药,可饶是嗜疼如他,对于半张脸皮被火海吞噬的剧痛,他还是忍不住扯着破败的皮囊嘶吼。
精神图景已经乱成一团,他本能地往前走,想抓住丽贝卡坠落的残影。可他还是慢了一步,丽贝卡留给他最后的样子是一个后仰的姿势,她似乎在大火燃烧了全身之后选择了坠亡,一个和萨沙如出一辙的死法,她最后的悲鸣也成为了本此后的梦魇。
为什么要恨我呢。本很想问出这句话,可直到丽贝卡消失他还是把这句话完好无缺的藏在心怀,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所作所为也逐渐不受精神的控制,失去向导的痛苦顷刻间被放大了数倍,本绝望的闭上眼,不知道未来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崩塌,是本对于那一天唯一的记忆,一个不太适用于代表事件的词汇,却完美的包含了本悲哀又跌宕的前半生。他往后的一段日子被丽贝卡死亡的阴影掩盖着——其实不应该称之为死亡,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失踪了超过72小时便与死亡无异。而后的种种都脱离了掌控,他变得易怒,变得孤僻,甚至背上了杀害自己搭档的罪名。
来审问他的人一批又一批,本恹恹得回应那些无聊的问题,唯一值得提起的是他似乎做了一场梦,应该是被一位好心的向导做了精神疏导,对于那个人究竟是谁本提不起兴趣,但自从经过了那次疏导,丽贝卡的死对他的情绪影响就从狂躁变成了酸涩,他精神图景里的裂痕越来越宽越来越长,本闭上眼,他打了个哈欠,刚想叼起一只烟就被开门声打断。
本看着静音室里新来的那个向导,带着和丽贝卡相似眼镜,脸上却挂着和那位女性完全不同的冷漠和自持。
没有人会不认识他,本看着艾江,艾江也同样看着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