罅隙

@ 人工智能箱

01

结束了一天一夜的巡逻任务,艾江躺在汽车后座上,本从后视镜里看他时,发现他半睁着眼睛,没有睡着。

多少睡一会儿吧,本想这么说,但是他的关心艾江向来置若罔闻,他不想自讨没趣,于是,他沉默地看着后视镜里的艾江。好在车子驶过了一条颠簸的路段,司机渐渐开得平稳时,艾江终于睡着了,他的一条胳膊从后座椅上垂下来,额发亦滑落遮住了半个脸颊。

果然,就算是他这样的工作狂,也不可能不眠不休连轴转两天。见他睡着,本稍微松了口气,也靠在后座上眯起眼睛。

他们休息的时间并不多,虽然立刻要赶去的地方距离中心城区相当偏远,但也不过几小时车程。

短暂的休憩时间里,本做了个噩梦,梦境中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荒芜的大地上,而这大地却在不断崩塌。他滑进了一条地缝中,挣扎着想要稳住自己的身体向上攀爬,土石构成的裂隙断面却像是打了蜡一般异常光滑,让他找不到一个着力点。龟裂的大地像一张野兽的嘴,就这么把逐渐陷入绝望的本吞食了进去,上方投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他听到这张嘴合上时发出了一声叹喟,旋即传来的,便是自己的肋骨被挤压碎裂的声音。

本从噩梦中惊醒,车子已经开到了贫民区的边界,显著的标志是眼前拥挤的自建建筑和毫无规划的街道,好在司机已经来过这里几次,知道以这台车子的宽度能从哪些巷道里开进去。

本看了一眼艾江,艾江还没醒,疲累让他睡得很沉,此刻他的长发已经完全散开了,一部分如同那条胳膊一样滑落到座位下。

“到了。”司机说。

站在街边对着车子招手的年轻人是一名哨兵,车停下来,他小跑着迎上来,对着车窗里问:“艾江老师呢?”

他叫得有些生硬,因为艾江并不是他的老师,而是和他搭档的向导的老师,他只是学着对方的样子称呼艾江而已。

“在后座休息。”本说,他扫了一眼那名哨兵,对方衣着还算整洁,不像是经历过战斗,但神色慌张,看来准没好事。

艾江听到声音,坐起身,推了推眼镜。他花了几秒钟让自己的大脑清醒过来,旋即厉声问道:“你的搭档呢?”

他已经从对方的精神图景中捕捉到了什么。

“我……我们走散了,当时……场面太混乱了……”年轻人不愿意把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说出口,事实上,他已经连接不上自己的向导了,他们不仅是搭档,也是一对伴侣,互相在对方的精神图景里置入了锚点,在接到消息来这里和艾江汇合之前,他都没能消化伴侣留下的锚点正在缓缓消失的事实,一直呆呆站在路边。

“别站在路边给人当靶子。”艾江往旁边的位置挪了挪,“先上车。”

艾江暗自庆幸,还好他们来得很快,否则,敌人下一个狩猎的目标就是这个失魂落魄的家伙。

“他们有多少人?”艾江把长发拢起来,重新用发带束起,坐在一旁的年轻人努力回忆着:“一个……”

“你确定?”艾江不可置信道。

还未冷静下来的年轻人露出窘迫的表情,他的精神已经摇摇欲坠,连回答问题都很困难:“一个……我们没有遇到目标,但是遇到了他身边的伪人……”

“对手只有一个人,你都无法保护好你的向导?你回去之后也不必继续干这行了,你不够格。”艾江语气了有了几分恼怒。

太严格了,本想。他坐在副驾驶静静地听,原本以为艾江只是对他严格,没想到他对其他人也这样。不过,人的秉性是一致的,这倒是很符合逻辑。让本意外的是,艾江以前从未要求过本保护他,本还以为艾江并没有这种意识,所以没想到他会对哨兵说出这样斥责的话来。

这让本想起了丽贝卡,他知道艾江的本意不是在训斥自己,却还是隐隐觉得刺痛。

好在,艾江没有继续训斥下去。

“你记得最后遇到他们的位置吗?”艾江问。

“我想想……”年轻人不自信道,贫民区很乱,他只记得自己在接到艾江的联络电话之前都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伴侣的死亡让他觉得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不真实,是一场噩梦,但他不知道走到何处自己才能醒来。

“算了。”艾江打断他,“你们的车停在哪里?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年轻人急忙道:“等等,让我跟你们一起吧!我还能帮上忙……”

没等那年轻人说完,艾江便打断他:“你这个状态跟着我们也只是累赘,要是你失控,还得浪费我的时间来给你疏导。”

年轻人僵住了,他慢慢垂下头,不再说话。

艾江这番话虽然说得不留情面,但本倒是很认同,他自认为自己对艾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这段时间也培养出了默契,有第三个人在场反而碍手碍脚的。

而且,和艾江搭档了这么长时间,艾江一直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从未让他操心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更为轻松的作战模式——只需瞄准眼前的猎物进行捕杀,用不着心有旁骛保护他人。看这个年轻哨兵精神恍惚的样子,要是加入战斗,说不定还得要自己照拂着他,那就太麻烦了。

车子开过一条小巷,来到了这片贫民区最乱的区域,那里和本长大的地方很相似,因为人口众多土地面积太小,到处都是违规搭建的房屋,显得街道逼仄,居民也随意地占用房屋前的道路晾衣服晒被子,如果把车子开进来,搞不好会撞到什么东西。

一台白塔执行任务的专用车辆就停在那里,几个贫民区里的小孩正围在它旁边,仔细一看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在试图想办法砸开车窗拿出里面的东西。可惜这种车子使用的是特种玻璃,石头只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划痕。

不等众人下车驱赶他们,那些孩子看到有人来了,立刻一哄而散。

“需要我再回来接两位吗?”司机问,艾江打了个哈欠摇摇头,“不用,我休息好了。”

被艾江训斥的年轻人还是一言不发,司机为他打开副驾驶的门,他垂着头坐了进去,司机则用不安的眼神看了艾江一眼。他是个普通人,就算受过训练,也绝对不是哨兵的对手,他担心车上这名年轻哨兵要是在回程发生什么状况,自己会无法应付。

本听到艾江的叹气声,短短的一声,稍微带着点不耐烦,下一瞬,站在他身前的艾江已经大步走向副驾驶,把里面的年轻人拽出来,扔到了后座,艾江自己也坐了进去,然后关上门。

本再清楚不过后座上正在发生什么,他听到了那年轻人痛苦的喘息,而对方的表情却被艾江的背景给遮挡住了,本下意识转过身去,但还是起了鸡皮疙瘩。他很少共情别人的痛苦,唯有这种时候庆幸精神失控的不是自己。

艾江从车上下来之后,年轻人已经浑身虚脱地躺在了后座上,他对司机道:“不用担心了,送他回去吧。”

在那台车子的发动机声响中,艾江和本一前一后走进了一片连汽车也开不进去的街区,这里乱的不止是街道,还有鱼龙混杂的人,这种地方缺乏治安,除了伪人,也是犯罪者的温床。

“就是这里了吧?”艾江走到一幢两层高的房子前,这里就是被目击的那个向导和他的伪人同伴们藏身的地方。当然,此刻这幢房子空无一人,在杀死了第一组来调查他们的哨兵和向导之后,他们就搬离了这里。

这幢房子比艾江想象中更大,他以为像目标那样无依无靠的孩子应该住在更狭小更破烂的地方,没想到这房子算得上是这条街道上最像样的,甚至它后面还有一个和贫民区格格不入的小花园。

艾江还没下令“进去看看”,本就已经把锁起来的门踢开了,踢门发出的巨响让艾江蹙了蹙眉,但他没说什么,跟在本身后走了进去。

屋子里比外面看上去的要脏乱,地上扔着一些没能带走的东西,空气里还散发着一股死老鼠般的气味,艾江立刻就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循着气味最浓郁的地方走去,来到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旋梯,两条粗麻绳打着绳结系在旋梯扶手下端,艾江绕道旋梯背后,看见了被吊在那里的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是第一组哨兵和向导。

按照艾江的推理,目标一定是利用伪人把他们分开之后分别击杀的,自己学生的遭遇也验证了这一点,所以这里不太可能同时是两个人的第一死亡现场。也就是说,那家伙把他们杀死之后,特意将尸体带回来挂在了这里。

就像是农夫将偷吃稻谷的麻雀杀死之后,挂在稻田边警告其他麻雀一样,这是显而易见的挑衅行为。

艾江强忍住恶心,上前查看两具尸体的死因。向导是被拧断喉咙而死的,他的脑袋不自然地歪着,几乎快要转到自己背后,哨兵则是被枪打死的,说不定目标用的是死者自己的枪,只要将他的心神控制住,让他交枪不是什么难事。

艾江的目光落在尸体腰上时,发现两个人的枪套都是鼓鼓的,他掀开尸体上的外套,从枪套里把枪拔出来,一掂重量他就知道,子弹都打空了,所以目标没有把枪带走。

鉴于他们已经猎杀了第三个人,艾江也无法判断目标现在是否处于持枪状态。但,没受过训练的贫民窟小鬼的枪法,就算站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可怕的。

本站在不远处,将艾江的反应纳入眼底,他有点意外对方看见那样两具尸体却依然能保持镇定,就算是自己,也不想上前细看。身为哨兵的卓越视力让他远远一眼就看到爬满尸体的蛆虫,甚至还有不少蛆虫从尸体上掉下来,在地板上蠕动。

他见惯了尸体,但腐烂的尸体依然让人觉得恶心。

“走吧,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本说,他有点受不了这个味道了,事实上刚才他在外面就已经闻到了尸臭,但就算告诉艾江,艾江也一定会执意进来看上一眼。现在看也看了,屋子里除了垃圾也没有别的东西,想必值钱的、能用的东西都在搬家时被目标带走了。

“我要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一遍,受不了的话你可以出去等我。”艾江说,本觉得他这番话里有着若有似无的蔑视,他并不喜欢这种被小瞧的感觉,但如果顺着艾江的话反驳,又有了欲盖弥彰的味道,他想了想,问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艾江看了他一眼,对于本会说出这种话有些意外,以本的智商,不会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轻蔑,何况,他心中那点被压抑的不快早就被艾江捕捉到。

过去本只会沉默,现在却学会了迎合,他就像一条已经完全被驯化的狗,主人是永远的优先级。

意外归意外,艾江还是冷冷拒绝:“不需要,我要亲自看一看他生活的地方,才好分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派不上用场,除了踢门那一下,这是艾江的潜台词。

“好吧,我在门口抽支烟,有需要就叫我。”本说。他已经熟练掌握了和艾江的相处技巧,只要表现得顺从,一切就会很顺利。至于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艾江根本不会在意。

02

艾江把目光从那两具尸体身上移开,来到它们身后的第一个房间,那是一间卧室,里面摆着一张上下铺的木床,床上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只剩下硬木床板。屋子里有个衣柜,打开一看,里面也没有衣服。

艾江来到隔壁,里面依然是这样的配置,不过因为这个房间更加宽敞,上下铺的床摆着两张。

这里住着的不止是目标一个人,看完两个房间之后,艾江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他的困惑迎刃而解:目标之所以能住在相较于其他建筑质量更好的房屋里,是因为他和别人生活在一起。

或者说,他在被其他什么人照顾。

一楼只有这两个房间是卧室,剩下的除了进门这间客厅,还有一间带着餐桌的大厨房和一间浴室。

圆形的餐桌和围在餐桌旁放置的椅子没有被带走,想来他们只带了自己的个人物品,这倒是给艾江留下了很重要的线索——椅子一共有八把,它们不是成套的,其中还有一个金属凳和一张塑料椅凑数,说明长期在这里的用餐人数至少有八个人。

这些人现在都在哪里呢?

之前负责调查目标的人回来报告,目标身边全都是伪人,没有一个人类,原来住在这里的人类可能离开了,也可能……全都变成伪人了。

但是,细胞从来不会把聚居在一起的人类大规模替代掉,这个过程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巨大的风险,只要有一个人察觉到了异样,它们就会被烧死。

艾江来到二楼,先蹲下身,用匕首把系在楼梯扶手下端的绳子割断,将那两具尸体放下,然后才打量起二楼这条狭窄的走廊。和一楼一样,这里也到处都是垃圾,地上扔着喝完了的饮料瓶,还有太过破旧导致没办法继续再穿的裤子。

艾江捡起那条裤子,花纹看上去很普通,是贫民区二手市场里常常能见到的那种退流行的款式,不过裤子的长度出乎他的意料,拥有者的个子应该很高,这条裤子让艾江穿会踩到裤脚。

艾江在脑海中进行画像,目标少年的同居人里有比他年长的人,至少,比他个子更高大。他又推开第一扇门,发现这里也是一间卧室,不过环境比楼下那拥挤的卧室好很多,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书桌。

书桌上整理得很干净,想必书桌抽屉里也空无一物,尽管如此,艾江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面有几本杂志,这种单纯用来娱乐的东西在贫民区不常见,艾江可以推断出,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一定比下面那两间屋子里的人地位高。

是这幢房子原本的主人吗?

带着这个疑问,艾江又打开了走廊里第二扇房门,这里也是一间单人卧室,不过没有书桌,墙上倒是挂着一个被用得破破烂烂的拳击沙袋。

这幢房子里没有女人生活的痕迹,目标和他的同居人全是男性。

按照床位数和餐厅的椅子数,住在这里的男性应该就是八人,八个单身男性聚居在一起,这种事情着实罕见。并且,楼上的卧室和楼下的卧室之间明确有着等级上的差异,艾江突然想到,楼上的两人或许是成人,而下面挤在一起的,都是像目标一样的孩子。

重新调整了对这幢房子里居住者的画像之后,艾江更加笃定这里的原住民已经全部变成了伪人,或者,已经被目标和伪人杀死了。否则,他们不太可能抛下这种在贫民区来说相对较好的居住环境。

艾江终于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外面的本脚下已经多了一地烟头。

“臭死了。”艾江说。

本不知道艾江说的是自己,还是两人身上同样染上的尸臭。但,他还是把手中的烟掐灭了。

“看出什么了?”本问。

“很奇怪。”艾江说,“我本来以为跟目标合作的伪人是他的朋友,但是现在看来,所有的伪人都有可能是他的同居者。细胞不会一次性代替这么多人类,除非……”

艾江顿了顿,他不愿意把资料上那孩子想的那么阴暗,但只要能确定其他伪人也是他的同居者,那么,帮助细胞族群把他们都用伪人替代的,绝对是目标无误。

“或许是我想多了。”艾江说,“那些伪人也可能是细胞族群从附近调派来帮助他的。”

说到这里,艾江突然想起了本的身世,他抬眼望着本:“贫民区里会有很多这种生活在一起的未成年人吗?”

“这种地方很容易死人。”本把掐灭的半支烟放进烟盒里,“父母死掉之后和兄弟姐妹相依为命是常有的事情,也有人会利用孤儿来赚钱。”

药厂,艾江知道这件事,不过这幢房子看上去和药厂没有任何关系。

本收好了烟盒,继续道:“年纪特别小的孩子,混迹在人群中不容易被发现,很适合当扒手;进入了青春期已经有力气的孩子,可以去市场上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比如帮别人搬东西、跑腿或者看孩子;再大一些,长得好看的可以去卖春,身材高大的,可以给人当打手。总之,他们能做很多事情,为了得到这些事情带来的利益,有人收留他们给一口饭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本好像在说和自己完全无关的话题,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地上一块松动的石板上,他不想让艾江同情他,但如果此刻和艾江对上视线之后,不论对方露出的是怜悯的表情,还是只是得到了一个情报的了然,他都会觉得心烦意乱。

这份心烦并不是从讲述他童年所见所闻的缩影才开始的,甚至也不是从那个被大地碾碎的噩梦开始的。

从艾江的那些训练开始,他的精神又不稳定了,他强忍着烦闷和对暴力的渴望,用一支又一支香烟的尼古丁来平息自己。

“我明白了。”艾江的声音淡淡传来,“目标有可能是被人控制的,如果是这样,他把其他人用伪人替代掉,也就说得通了。”

这么说着,艾江的心还是沉了下来,他原本以为目标只是个单纯因为舍不得朋友而误入歧途的少年,现在看来需要重新评估对他的看法了。

“准备开始找人吧。”艾江说,“我猜他们不会逃得太远。”

连铺盖卷都带上了的人,应该没办法离开原来的住所太远,最有可能的是,他们搬进了附近另一幢房子。但是,艾江感知不到目标和伪人,他们刚刚遭遇了前一组人员,并且还放跑了一个,足够谨慎的话,应该已经躲起来了。

“刚才该从那个哨兵口中问出他们是在哪里遇到的。”本随口说道,艾江的确问了,但是看到对方精神恍惚,就放过了他,没有强迫他继续回忆,大概也是看出他在崩溃边缘的缘故。

“没有必要。”艾江看了他一眼,“难道目标和伪人们就不会移动吗?”

本没有小瞧艾江搜寻能力的意思,但对方似乎这么理解了,而且说出口之后本才意识到,他的那句话很像是在斥责艾江,好在艾江没有生气。

还是少说话为妙,本想。

压力让本下意识又取出那半支烟,叼在嘴上准备点燃时,他看见艾江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抱歉,习惯了……”他说。

“需要精神疏导吗?”艾江打量着他,其实并不需要问这个问题,置于对方精神世界里的锚点已经让艾江看见了裂痕在变大,之前出于发泄的训练行为做得有些过头了。

不过,目前精神图景的动荡还在本能忍受的范围之内,艾江不喜欢做没有效率的事情,在他看来,哨兵还有忍耐的余地就做精神疏导,是一种极其没有效率的事情。

本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很好。”

本讨厌他的疏导方式,如果连这都感觉不出来,艾江也妄为首席了,但他并不在意。就好像一把利刃,就算卷了边,只要磨损的程度不严重,还能使用,艾江就不会花时间去维护它。

“就在这里等吧。”艾江说,“我猜,他们会主动来找我们。”

搬家说不定只是制造了一个逃走的幌子而已,艾江想,对方的心思很好猜,十来岁的少年人,已经成功猎杀了两名向导一名哨兵,不可能不心高气傲,也不会把白塔新派来的这两人放在眼里。不过他还是聪明地布下了局,假装逃跑,借此让对方放松警惕。

一旁的本用手指搓揉那半支烟,烟草都被搓出来了,和艾江独处的时间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太难熬,尤其是艾江什么也不做,不同他说话,也不许他吸烟,他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又回想起在车上做的噩梦。

噩梦是精神状态变得糟糕的表现,本对于自己的状况再清楚不过,从前和丽贝卡搭档时,他会在这样的时刻请求丽贝卡为他精神疏导,他们自幼相识,至少对他来说,依赖她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她总会温柔地笑着让他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闭上眼睛,片刻之后询问他:“你感觉好些了吗?”

本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好了一些,但他对丽贝卡已经尽力深信不疑,于是总会告诉她:“好多了,谢谢你。”

现在他才得知,那些所谓的精神疏导不过是骗局,或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对于精神疏导这种事本身就有了抗拒心理。

除了第一次在静音室里接受的那次疏导,至今都令他怀念。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和艾江搭档之后,本放弃了寻找当时给予他宁静与舒适的那个人,就算找到了,以艾江的性格也不可能放自己走,还是不要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比较好。

想到这里时,本注意到了脚步声,终于有人出现了。

“一个伪人。”艾江说。

03

诱饵。

就算哨兵需要优先保护向导,在看见敌人只有一名时,也会毫不犹豫带着向导一起追过去,这名伪人起到的就是这样的作用。

诱饵的个子很高大,有一头红色的卷发,皮肤白皙,鼻子两侧布满了雀斑,不过雀斑并不影响他的英俊。他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比目标稍微年长,关于目标的调查报告里出现过他的照片,虽然只是一张模糊的侧影,但艾江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失踪了几天之后又重新出现在邻居视野中的“同伴”。

追上去,确认其他伪人到底是不是目标的同居人,艾江想。

两人紧跟在伪人身后,被引到了一处混乱的巷道,这是一条极具贫民区特色的商业街道,餐馆、小酒吧、台球室、甚至还有妓馆,乱七八糟的商铺和出入这些店铺的人挤满了这条街道,推着小车贩卖杂货的老人从艾江身边经过,后者只能贴墙而走,为老人让路。而身后的本则被一个穿着清凉的风尘女子拉住了手,他略有些粗暴地甩开,冷冷看了对方一眼之后,对方立刻面露恐慌地放弃了这个客人。

这种地方的确容易走散,尤其是不知道目标的策略正是将哨兵和向导分开击杀时,执行任务的两人很难产生一定要和对方在一起的意识。而且,到现在为止,艾江也没有探查到其他伪人和目标的存在,如果前面两组人遇到的也是这样的状况,会放松警惕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来到人流量更大的路段,现在本的视野中已经完全捕捉不到那个红发的伪人了,这里充斥着无数脚步声、说话声、人类的体味、下水道的臭味,还有数百个攒动的人头,他的五感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刺激中难以理清头绪,只能勉强看到不远处的艾江。这种情况下更容易锁定伪人的本就是向导,普通向导都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格斗训练、手持枪械,被追逐的伪人看上去没有武器,并且越跑越远,情急之下,向导大概率会扔下哨兵独自前去追踪。

目标应该就是算准了这一点,虽然他还未受过专业向导的训练,但倒是颇懂人性。

艾江已经意识到他的学生是如何和搭档“走散”的,之所以没有在车上细问,是因为他察觉到那年轻哨兵精神图景里的混乱——恐惧、失却之痛以及谎言,他没有跟紧自己的向导,让对方独自面对危险是事实,所以在艾江说出那番斥责的话时,他像木偶一样呆住了,那时候要是继续逼问他,说不定他会当场疯掉。

更重要的是,这种小伎俩,艾江并不放在眼中。

他决定按照对方的剧本来出演自己的角色,为了跟上那个红发的伪人,他和本的距离越来越远,走过一家把货物堆到了大街上的面粉店后,艾江看见面粉店和隔壁杂货店之间出现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专供排水沟通过。

伪人踩着这条排水沟穿到了隔壁的街道上,只要艾江跟着走过去,本就彻底不会在视野中再次捕捉到他的身影了,仿佛为了让他不要犹豫,伪人停在了街面上,没有继续前进。

排水沟另一端是条后巷,除了伪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类,艾江猜,那里就是捕猎向导的地点。

踩过漂浮着白色泡沫的污水让艾江蹙起眉,为了不让污水灌进鞋子里,他不得不放慢脚步,反正那伪人在等他,也不急。这时,他感觉到一名向导和数名伪人出现在了他的探测范围之内,对方飞速移动着,应该是乘坐了车辆,正向他们所在的地方而来。

但不等艾江穿到另一条街道上,车子就停下了,那地方离这里并不近,艾江权衡了一下放弃眼前这个伪人转而去追目标的性价比——不太高,对方会停下来,很可能是正在等待已经被他锁定的艾江的精神图景消失。

不干掉艾江,他是不会登场的。

终于走完了那条水沟,即将踏上街面的一瞬,艾江拔出枪,他知道伪人正站在右手边的墙后,等待着伏击他。

第一枪射偏了,这名伪人的身手比艾江想象中灵活许多,他躲掉这一枪之后立刻近了艾江的身要夺枪,一招一式都颇有章法,显然受过训练。虽然他使用的擒拿技巧和白塔所教授的不同,但艾江也看得出来,这是普通人用来训练军人或者警察的路数。

既然身怀绝技,为什么会生活在贫民区?

艾江来不及细想,和这样的对手近身战明显是他吃亏,过了几招艾江就有些撑不住了,他见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手枪上,看来对方对付向导的思路是先夺枪再杀人,伪人和人类不同,在细微的地方不太容易变通,这个策略已经成功了两次,他不会在第三次时临时更改。于是,艾江将自己手上的枪扔了出去。

伪人的目光紧跟着那把枪,以他的思维逻辑无法迅速理解艾江这一行为的意义是什么,但还是像猫被蝴蝶吸引一样,视线从艾江身上移开了。

就在伪人分神的刹那,艾江把备用的另一把枪拔了出来,上膛扣动扳机一气呵成,在扔出去的诱饵落地的同时,他射穿伪人心脏的枪声也响了起来。

确认伪人断气之后,艾江才向着被他扔出去的那把枪走去,抛枪的一瞬间,他就把弹夹卸了下来滑进了袖口,就算枪被伪人抢去,也不会对他构成威胁。艾江捡起枪,感觉有些惋惜,被伪人代替的这个红发年轻人有着高超的格斗技巧,做过老师的他总归是惜才,而且,伪人的发色让他想起丽贝卡,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形下相遇,或许他能劝说这个年轻人去为白塔工作。

短暂地惋惜结束后,艾江用耳麦联系了本,叫他绕到这条街道上来,他不想再踩着那条臭水沟走回去。做这件事的同时,他继续追踪那个从刚才就没有移动过位置的向导,想必对方也知道自己布下的棋子被吃掉了。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

艾江在心底已经将这名执棋者视为了对手,事实上,他相当欣赏这名少年向导的谋略,原本看到资料上调查目标和大量伪人在一起时,他以为他们是以人数优势取胜,但现在看来,这个红发的伪人才是主要战力。这招虽险,但换成普通向导,一旦被近身就几乎没有胜算了。

目标并未移动,依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这个距离对他来说暂时还算安全,至少艾江和本都没办法立刻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且这片闹市也开不进车子。

本的身影出现在了街道上,他先是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红发伪人,然后才望向艾江,艾江身上连半点擦伤都没有,这在他意料之中,老实说,和艾江搭档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很轻松,就算艾江消失在他的视野,他也不会紧张。

不过,本不确定艾江是否会因为自己刚才和他走散了而发火,他垂着眼,尽量表现出驯顺。

“目标好像没有进一步行动了。”艾江并不在意本在想什么,“如果他不准备过来的话,就由我们追过去。”

艾江的反应让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后者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在意艾江的情绪了。

害怕吗?他并不愿意承认,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痛苦,包括艾江自己。

本和艾江并肩往停车的地方走,车子出现在视野中时,本才决定道歉:“抱歉,刚才我跟丢了。”

“没什么可道歉的。”艾江说,“对方的目的就是把我单独引开,那种情况下只有我放弃追捕才不会走散。”

本又问:“那,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

“做你该做的事情,不用管我。”

该做的事情。

在本的认知里,保护艾江就是他该做的事情,可他一次也没有做过。

“你是在在意我批评那小子时说的话吗?”艾江抬眼,之前的本可从来不会在执行任务时问这么多废话,“我和其他向导不一样。”

傲慢如果有具体的形状,一定是说出这句话时艾江的瞳孔,幽暗深邃地吞噬着他目之所及的一切,就算它们镶嵌在一双漂亮如蓝宝石一般的眼眸中,也不会让人觉得与之对望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我明白了。”本说。

04

布莱恩死掉了。

肖鹏宇坐在车子里,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他没有觉得悲伤,也没有觉得欣喜,有的只是一阵惋惜。

那家伙很好用,毕竟他是一名逃兵,身材高大又擅长格斗,以前肖鹏宇可没少在他手上吃苦头,本以为可以靠着这种策略杀掉所有来找他的哨兵和向导,没想到故技重施第三次,他就栽了。

这次的对手不简单,当他试图窥探对方的精神图景时,发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排斥了出来,他只能隐约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却难以洞察他的底细。相反,在自己捕捉到对方之前,精神图景就被对方侵入了。

那是个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向导,但,白塔也不过如此。肖鹏宇冷冷地勾起唇角——才死了三个人,就沉不住气派出这种等级的向导,看来他还挺受重视。

“怎么办,要逃吗?”负责开车的迪恩问道,准确说,现在只是细胞族群在借着这个掠夺了迪恩外表的伪人之口询问肖鹏宇的意见,它们这种生物向来如此,从不愿意与向导正面对抗,一见肖鹏宇落了下风,就想着逃跑。

“把你们附近的人全都集结起来。”肖鹏宇说,“他们才两个人,怕什么。”

“他……不好对付。”迪恩喃喃道。

“你们认识他?”肖鹏宇问,他知道细胞族群不会随随便便记住一个向导的脸,一定是有无数的同伴死在他的手下,才会在临死前把“警惕这个人”的意识传递给整个族群。肖鹏宇笑道:“看来他是明星人物嘛。”

“要逃吗?”迪恩又问。

肖鹏宇稍微有些不耐烦了:“都说了,把你们附近的人都集结起来,这一带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吧?”

“需要时间。”迪恩又说。

“行,我知道,毕竟你们也没有翅膀,不可能飞过来。”肖鹏宇从副驾驶的储物盒里翻出一条巧克力,咬开包装袋,突然,他眼前一亮,“哟,他们过来了。”

艾江开着车正在往这个方向移动。

“我给你报方位,你开车,咱们先遛着他们争取时间,让你们的人在河边集合。”肖鹏宇咬着巧克力说。

负责开车的迪恩和肖鹏宇同龄,都是十六岁,不久之前,他还没有被伪人替代掉时,他是肖鹏宇的室友。

也是殴打肖鹏宇次数最多的人。

究其原因,想必还是因为他们同龄,又住在一个房间,连身世都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在市场里做扒手时被人发现,差点就要挨一顿拳脚,布莱恩出现救下了他们。

他们太相似了,因此,嫉妒与憎恨也会比其他人更强烈。

在搬到布莱恩和塞维尔的房子里时,他们两人被分配到的工作依然是扒手,只不过这一次有了布莱恩在远处盯着他们,一旦有失主敢找他们的麻烦,就会被这个年仅十九岁却身体强壮的前军人痛殴一顿。

但,有人保护之后的生活并没有变好太多,因为偷来的钱也需要尽数交给塞维尔保管。布莱恩是个没什么脑子空有肌肉的男人,在他未成年时就被塞维尔收留,并且仰慕博学多识的塞维尔,完全把塞维尔视作了自己的主心骨。

博学多识只是布莱恩对塞维尔的评价,在肖鹏宇看来,塞维尔更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和布莱恩青梅竹马,在布莱恩从军队逃回来时找到了一份照顾临终老人的工作,老人没什么钱,却有一幢在这个贫民窟里格格不入的大房子,塞维尔盯上了这房子,把自己装扮得善良温柔,事无巨细地关怀老人,以便博取他的信任,然后在饮食中投放重金属毒药,加速了那个可怜老人的死亡。老人闭上眼睛的那一天,塞维尔给布莱恩开了门,他们欢天喜地地搬进来,然后一起把尸体扔到了河里,看着它如枯木般顺流而下,就像这里的大多数死者一样。

塞维尔也读些书,都是贫民区受欢迎的低俗刊物,它们被其他区域废品站的工作人员挑拣出来,以极低的价格卖给贫民区的居民,肖鹏宇就在塞维尔的书桌上看到过好几本被翻阅得卷边的色情笑话集。

找到了巢穴之后,这两人开始搜罗一些无依无靠的孩子,利用他们去赚钱。通常,塞维尔唱白脸,布莱恩唱黑脸,肖鹏宇因为病弱,每天带回来的钱总是没有其他孩子那么多,有时候他在街上晃悠一整天,也找不到一个目标。布莱恩会恶狠狠对他发火,骂他是个没用的废物,有时也会揍他,他尽量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以满足对方的施虐欲时,塞维尔就会出来唱白脸,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没赚到钱也没关系,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事实上迪恩是被布莱恩教唆的,而这件事塞维尔也知情,不如说,他正是主谋。

“他一分钱都没拿回来,却坐在餐桌上吃和你们同样的东西,你们就不觉得不爽吗?”布莱恩有意无意这样说起的那一天,迪恩趁着一家店铺无人看管,悄悄溜了进去,试图撬开货架旁的收银柜。就在迪恩拉开抽屉把大把零钞往裤兜塞的时候,店铺老板回来了,他立刻拿起立在墙边的铁棍——它正是为这条街上的小偷准备的——把迪恩拖到街道上暴揍了一顿。当时,布莱恩并不在街上。

布莱恩的原则是不偷窃家附近的商店,因为商店也是他们的邻居,兔子不吃窝边草,正因为他不在,迪恩才对那个塞满零钱的抽屉打起了主意,最近塞维尔开始实行奖励制度,每天赚到最多钱的那个人,可以得到一笔额外的零用钱。

迪恩挨打之后,布莱恩也没有帮他出头,他浑身疼痛,心里窝着火,正需要一个发泄渠道。想到这几天肖鹏宇都因为不舒服没有出去工作,吃饭的时候看起来胃口却很好,迪恩越发觉得窝火。

谁知道那家伙是不是装病想偷懒。

这么想着,迪恩把肖鹏宇从床上拖了下来,两人争执中扭打在一起,很快肖鹏宇落了下风,变成了单方面挨打。

第二天,满脸淤青的肖鹏宇出现在餐桌上,塞维尔假装关切地问了几句。

那时肖鹏宇还未觉醒,但已经能察觉到塞维尔的关心里充满了例行公事,他猜塞维尔就算真的关心自己,也不会为了白吃白喝的自己出头惩罚努力赚钱的迪恩,这是人性。

再说,他的确是装病的。

“没什么,我自己摔的。”肖鹏宇笑着回答。

“下次小心些,别再摔着了。”塞维尔在餐桌上摸了摸肖鹏宇的头,后者能够感觉到这个行为立刻招来了嫉恨的目光,更要命的是,塞维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巧克力:“这是别人给我的,可惜我不爱吃甜食,就给你这个小病号吧。”

巧克力在贫民区是稀缺资源,其他孩子大多连尝都没尝过,这么一块小小的甜食注定激起更多的仇恨。这天晚上,当迪恩带着其他人进他们的房间之前,肖鹏宇已经咂摸出这位管理者的管理方针,他在夜色下的大街上游荡至深夜,本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奈何自己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又只好回到了那幢房子里。

肖鹏宇悄悄打开房门,看见上铺的迪恩已经睡了,而其他孩子也不在这个房间,他轻手轻脚上了自己的床,却突然发现床上又湿又冷。

真是低级的恶作剧。

不过这一次肖鹏宇不用装病了,第二天继续光明正大地躺在床上不去工作,而他们之中身体最强壮、总是被面粉店叫去帮忙搬货的孩子却在这天倒了霉,他负责把一袋面粉背到两条街外的餐馆里,半路上却被一个小偷从后面划破面粉口袋,悄无声息的偷走了一小部分面粉。虽然损失不严重,面粉店的老板却勃然大怒,不但没有支付他这一趟的工钱,还说以后也不会再雇佣这种靠不住的家伙了。

他没能在街上找到那个小偷,毕竟这样的角色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多了,就连他小的时候也是这么维持生计的。他不知道,这个小偷早在他出门时就盯上了他,因为头一天晚上,他收下了一块来自肖鹏宇的巧克力,答应帮忙做这件事。反正,偷谁不是偷呢?

被欺凌、悄悄报复,这两件事暂时变成了肖鹏宇生活的全部,他渐渐感到习惯,也知道挨打时应该保护什么地方才不会让自己受伤太重。

然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突然可以窥探到身边人的内心世界,虽然都是模糊一片,却能以此判断他们当时的情绪。塞维尔再一次摸着头安抚他没偷到钱也没关系时,内心却是在冷笑,同样冷笑的还有布莱恩,这一刻他们的情绪出现了同频,肖鹏宇察觉到这两人是共犯。

终于,在一次偷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之后,肖鹏宇决定杀了他们。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睡了,肖鹏宇的床上又被不知道谁倒了一盆凉水,他在冰冷的被窝里睡不着,便起身靠在床边坐下,想就这么凑合一夜,这时,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塞维尔和布莱恩回来了。

醉酒后的塞维尔用肖鹏宇从未听过的嘲讽语气嗤笑道:“我发现,比起奖励,恐惧好像更有用,只要他们都害怕沦落到肖鹏宇的境地,就会努力给我们赚钱。”

这种语气比起平时的假意温柔,倒是更符合他精神图景给肖鹏宇的印象。

“还是你聪明。”布莱恩喝得醉醺醺,含混不清地赞赏道,“把那小子当成靶子,他们也就不会在意辛苦搞来的钱全都进了我们俩的口袋。”

“不过,他们的年纪也大了,要是哪天反抗起来,你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想个办法处理掉吧,然后再找一些好控制的小孩子回来。”

05

“目标在持续移动,似乎是想把我们引到哪里去。”艾江感知到被自己追踪到的目标移动速度没有加快,不如说,这会儿还慢了下来,和刚才那个红发伪人引诱人去追捕他的套路如出一辙。

对方一定已经想好了对策,毕竟他不会白白聚集那么多伪人在自己身边。

“这一回应该是伏击战了。”艾江对本道,“老规矩,除了目标以外都可以杀。”

本点点头,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此刻,艾江已经不再把目标当成普通少年看待了。刚才自己杀死那个红发的伪人时,并没有感觉到目标有情绪起伏,这种情况也很常见,面对重要之人的死亡,很多人第一反应并非悲痛,而是迷茫,仿佛死亡只是上天开的玩笑,而慢慢感受到死亡带来的痛苦,需要更多时间。

可现在,目标不但不悲伤,反而心情愉悦了起来。这说明,刚才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并不是愣住了,而是根本不在意那个伪人的死活。

弄错了吗?第一个因为强烈感情和目标接触的伪人其实不是那个红发的,所以目标才会无动于衷?

艾江还在心里为那孩子寻找借口,他并非对人性毫无了解的单纯之人,但也不想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生性恶劣,更何况,那孩子天赋很高,一定能被培养为能和他旗鼓相当的优秀向导。

算了,就算恶劣,只要抓到了他,也能教化。

艾江踩下油门加快了车速,同时,他感觉到目标的车子停下了,对方在等他们。

“要到了。”艾江说,副驾驶上的本已经解开了安全带,给枪上好膛,不远处出现了一片宽敞的河滩,这次没有复杂的街道和人群作为掩护,看来肖鹏宇对己方实力很有自信,他甚至都没有躲,就站在一眼能被看见的地方,围绕在他周围的是二十来个伪人。

十倍的人数差,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棘手了一点。

艾江还没有把车子停稳,战斗已经开始了,一颗子弹打在了汽车轮胎旁边——是目标开的枪,他为自己糟糕的枪法发出不爽的一声“啧”,然后将身影隐藏进了众多伪人之后。

早知道就不让布莱恩去了,肖鹏宇想。

布莱恩是逃兵,他受过射击训练,要是现在由他持枪,早就打爆那辆汽车的轮胎了。只有在这种时候,肖鹏宇才会对布莱恩产生一丝怀念。

可是,能够独自一人完成任务的伪人,只有这个继承了布莱恩格斗能力的家伙——肖鹏宇现在依然叫他布莱恩,在他看来,过去的布莱恩和现在的伪人没有区别,非要说的话,只是从塞维尔的狗变成了他的狗而已。

布莱恩会变成伪人完全是个意外,在偷听到布莱恩和塞维尔的对话之后,肖鹏宇原本决定要杀了他们。

为了躲避欺凌,肖鹏宇不得不在其他孩子回来休息的时间去外面游荡,他在暮色笼罩的街道上闲逛,一边思考着解决掉这两个比他高大有力的成年男性的方法,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是个矮小瘦弱且头发有些花白的普通男人,在这种地方随处可见到几乎不会有人刻意去注意他,肖鹏宇却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想避开对方的视线,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走过来搭话:“原来你跑到这一带来了。”

男人是潜藏在贫民区里的杀人犯,只要有钱赚,他什么生意都做,过去也曾经控制着一群孤儿四处盗窃,肖鹏宇就是从他那里逃出来,流浪了一段时间之后才遇到了布莱恩。

肖鹏宇刚想溜,就被男人抓住了衣领,对方笑道:“你别跑,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肖鹏宇知道自己跑不掉,索性转身,也露出笑容:“您怎么来这里了?”

这里离旧城区很近,偶尔办案的警察还是会晃悠进这片街区,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一个很好的藏身地。肖鹏宇听他自己说过,他身上背负的不是普通人命,警方一直在通缉他。

“过来做生意。”男人打量了肖鹏宇一眼,他长高了些,但还是很瘦弱,“我的新生意用不着你这样的,不用那么紧张。”

那用得着哪样的?肖鹏宇在心里好奇。他知道男人肯定不是闲着没事才叫住他叙旧,他陪着笑问:“您是在找人合伙做生意?”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得让他背后发毛:“说真的,我手底下的小鬼,就你最聪明,你要不要考虑回来跟着我?”

跟着他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他跟布莱恩和塞维尔不一样,连自己身边亲近的人都杀,就是因为这个,肖鹏宇才会逃出来。

见肖鹏宇不说话,男人也不以为意,从口袋里拿出一小袋花花绿绿的药片:“实话跟你说吧,我最近在旧城区和贫民区交界地带的酒吧里卖这个,需要几个帮手。”

“有什么要求?”肖鹏宇问。

“年轻,但不能是你这种小孩,还得长得好看,男女都可以。”男人说,其实肖鹏宇也不是不行,但他年纪太小,容易引起警察的注意。

“我还真认识合适的人。”肖鹏宇说,那两个控制着他的人渣唯一的优点就是年轻俊美,“明天带来给您见见?”

男人这才松开揪住肖鹏宇后领的手:“知道骗我是什么下场吧?”

“知道。”肖鹏宇往后退了一步,“那,我就先回去了?”

男人摆摆手,肖鹏宇立刻转身,往回家相反的方向跑了一会儿,确定男人没有追上来,他才回到那幢大房子里。

“去哪儿了?”布莱恩坐在门边,用水果刀削苹果,以往他并不在意有谁在晚上偷溜出去,但起了杀心之后,他开始担心这些孩子逃跑。

“去见了一个朋友。”肖鹏宇远远驻足,盯着那把刀,直到听见屋子里迪恩说话的声音传来,他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你有什么朋友。”布莱恩嗤笑道。

“塞维尔呢?”肖鹏宇下定决心,要让这两个烂人和那个真正的杀人犯搭上关系,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需要他费心了。

如果说别人杀人是有所目的,那么那个男人就是单纯地嗜杀,只要有一点不顺从他的心意,就会成为被杀的理由。肖鹏宇还挺想知道,把他们三个放在一起,最后能活下来的是谁。

布莱恩板着脸:“你白天不出去赚钱,晚上又偷跑出去玩到现在,现在还敢找塞维尔?”

“我有一个赚钱的门路想告诉他。”肖鹏宇往屋子里张望,想知道塞维尔在不在里面,刚说完这句话之后,塞维尔就走了出来:“什么门路?”

果然只要和钱有关,塞维尔就会感兴趣。

肖鹏宇把遇到那个男人的事情说了一遍,但隐瞒了男人杀人犯的身份,只说他是个商人,过去自己在他手底下做过事。

“有这种好事?你不会是在撒谎吧。”布莱恩半信半疑,过去他和塞维尔也曾经考虑过卖药,但一直没有机会接触到货源,对他们来说,这种事情求而不得,能靠卖药赚到钱,就不用费尽心力养着这么一群孤儿了。

“明天我带你们去见他,是真是假问问不就知道了。”肖鹏宇盯着塞维尔的眼睛,布莱恩只会听塞维尔的话,他相不相信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塞维尔相信。

塞维尔沉吟片刻,抬手摸了摸肖鹏宇的头,对布莱恩道:“他说得对,明天我们去见见就知道了。”

成了。肖鹏宇暗自欣喜,金钱永远是塞维尔的软肋,就算他对此抱有疑惑,也绝不可能放过赚钱的机会。

第二天,肖鹏宇让三个人见了面,男人带着塞维尔和布莱恩去了一家位于交界处的餐馆,肖鹏宇则被打发了几块巧克力后,让他自己回去。肖鹏宇没吃那几块巧克力,他把它们包起来藏在床板下面,准备下次需要收买什么人时拿出来用。他不用旁听,也知道那杀人犯正在巧舌如簧地说服那两人加入他的卖药生意,塞维尔见钱眼开,没有理由不答应。

果然,傍晚时分,塞维尔和布莱恩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心情都很好,他们准备了比以往更丰盛的晚餐,布莱恩眼中的杀意也不见了——不需要再用孩子来赚钱,也就不需要处理掉这批已经长大的孩子。

所有人都很开心,肖鹏宇则一边吃饭,一边猜测塞维尔到底是打算继续养着他们,还是要把他们遣散。按照塞维尔的个性,很可能会让他们保持现状,直到确认卖药的生意是一条行得通的路,才会做出下一步抉择。

接下来的日子里,塞维尔和布莱恩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当他们几个未成年的孩子没能带钱回来时,布莱恩也不再用暴力来惩罚他们,他已经瞧不上那些打零工或是小偷小摸搞到的小钱。

孩子们也变得散漫了很多,没有人每天要求他们每天按时上交“工资”,也没了布莱恩的保护,他们开始学肖鹏宇整天待在家里,或者去街上游荡,闲散的生活让其他几个孩子对肖鹏宇的嫉恨减少了很多,渐渐的,也没有人再欺凌肖鹏宇了。

像是施舍一般,那两人回来时,会带回一些钱和食物。肖鹏宇注意到那两人出手越来越大方,他们穿上了贫民区少见的名牌衣服,塞维尔的手腕上还多了一块金色的手表。

这钱一定不是卖药挣来的,毕竟他们只是接受那个男人的雇佣,赚的钱需要归还一大部分作为本金,剩下的那点才是他们的盈利。

某一天,肖鹏宇趁着塞维尔和布莱恩在家,上前讨赏:“我说这是个好门路吧?”

塞维尔笑着打开钱夹,取出几张钞票递给肖鹏宇。

“能带我一起吗?”肖鹏宇又试探着问,布莱恩白了他一眼:“这事你可做不来。”

“怎么做不来,不就是卖药吗?”肖鹏宇故作困惑。

布莱恩嘴快,又或者他只是想炫耀:“那老头给的抽成太少了,我们把这药的价格翻了一倍卖出去,归还给他本金之后,剩下一大半都是自己的,不过在那些犯起毒瘾来快要发疯的瘾君子面前坐地起价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你有这个勇气?”

塞维尔看了布莱恩一眼,布莱恩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有些局促:“让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也没什么……”

肖鹏宇放心了,他就知道以塞维尔的贪婪,肯定会做手脚,而他们根本不会把一个瘦小甚至有些佝偻的老男人放在眼里。这就对了,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恶魔最憎恶的就是手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人因为这个原因死在他手下。

地狱大门已经敞开了,肖鹏宇只需要坐享其成。终于有个晚上,塞维尔和布莱恩没有回来,肖鹏宇猜,他们私自提高药物售价的事情败露了,隔着半个街区,他都能感受到那两个人的精神图景正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震荡着。

男人并没有垄断这个片区的药物生意,擅自提高价格会影响他的声誉,这种事情是从未做过生意的塞维尔不明白的,他只懂得攫取眼前的利益。

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肖鹏宇追踪那两个人的精神图景来到了一处宅院,三层高的小楼,所有窗户都用水泥封住了,一看就是那个男人的风格。肖鹏宇绕了一圈,来到两人被关押的房间外面,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实的墙壁,肖鹏宇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排风扇。

他在院子里找来一些能垫脚的杂物,终于够到了排风扇,爬上去往下一看,果然从扇叶的缝隙中看见了那两张惊恐的脸。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毕竟这个专门用来杀人的房间里充斥着过去留下的血腥味,地砖和墙面上飞溅的褐红色痕迹从未被清理过,墙角还有蛆虫们羽化后留下的蛹壳,以及一截干枯的人类手指。死的气息从未这么强烈地侵蚀过他们的心神,就连把老人的尸体扔进河里那一次,他们也只是手指稍微有些发抖,但在相视一笑后,又放松了下来。

如果这种时候,自己能救他们一命,会从他们脸上看到怎样的表情呢?肖鹏宇突然玩味地想。

不,塞维尔还是算了,那个人聪明又凉薄,得救之后说不定会发现一切都是自己设计的,还是救另一个笨蛋好了。

肖鹏宇仔细打量眼前的换气扇,把换气扇整个卸下来之后,这个开口倒是能让一名成年男性爬出来。

布莱恩正在试图用嘴咬开捆住双手的胶带,塞维尔声音颤抖地催促他快一点,可惜男人使用的不是普通胶带,以他的牙齿根本咬不开。

肖鹏宇找来一把螺丝刀,这才敲了敲换气扇,引起屋子里两个人的注意。

“肖!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布莱恩满脸欣喜,他没想到还能在这种地方看见熟悉的面孔,但一旁的塞维尔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太对劲,肖鹏宇为什么会知道他们被关在这里?仔细一想,肖鹏宇之前就认识这个嗜杀的男人,说不定从介绍他们认识开始,就是一个圈套。塞维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他知道,这种时候要是指出真相,激怒了肖鹏宇,他们就连一丝幸存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挤出一个笑容,也佯装欣喜:“太好了!快来帮帮我们!”

精神图景告诉了肖鹏宇谁才是可以信赖的那一个,或者说,谁才是可以被他支配的那一个。他拿出螺丝刀,笑道:“我把这个换气扇拆下来,你们从这里钻出来吧。”

这个大号换气扇拆下来之后留出的窗口虽然可以让他们钻出来,但却很高,以布莱恩的身手要爬上来很容易,但对塞维尔来说肯定很难。肖鹏宇不慌不忙地拆着换气扇,塞维尔用带着讨好的语气开口道:“可是,就算你把换气扇拆下来了,我们被捆着,也逃不出来啊。”

肖鹏宇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等着,我去给你们找工具。”

他从梯子上跳下来,立刻感受到那两人剧烈的情绪波动,他们正因为看不到他而恐惧。

这种力量真是太有趣了,无论对方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说出什么样的话,他都能从那个精神世界中得知真心,就算塞维尔打算从这里出去之后立刻杀了肖鹏宇,此时他也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肖鹏宇身上。

片刻后,肖鹏宇回来了,有什么东西从换气扇的缝隙里扔了进来,一声脆响,两人看清地上落着一枚刀片,布莱恩立刻俯下身,用嘴把刀片捡了起来。

同时,换气扇也被拆下来了。

“快,先帮我把胶带割开。”塞维尔说。但话音未落,他就听到了电锯的声音,他转头对着布莱恩吼,“快!那疯子来了!”

拿着电锯的男人推门而入,在他冲过来的一瞬间,布莱恩用刀片割断了自己手上的胶带。

肖鹏宇站得远远的,眺望着被他打开的窗口,随着尖叫声响起,布莱恩也从那里爬了出来。刚才他离开了片刻,就是去弄出一点动静引起男人的注意,让男人前来查看这个房间的。时机把握得刚刚好,生死攸关的一瞬间,本能让布莱恩选择了救自己。

肖鹏宇不用看布莱恩,也能感觉到强烈的愧疚,还有——感激。

成了,他终于有了能力觉醒之后的第一个玩具。

06

疯子。

肖鹏宇远远眺望着正在大开杀戒的黑皮肤男人,脑海里只能浮现出这个词汇。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所谓哨兵的实力了,那个被他挂在旋梯上的哨兵曾轻而易举被他捕获,没有任何人教过他该怎么正确使用自己的能力,但是他在精神接触的一瞬间就理解到了自己应该如何压制哨兵。

而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挣脱他的捕捉好几次了,他就像是在用没有底的桶子装水,每一次都像是抓到了,但又瞬间逃走了。同时,这个男人已经干掉了好几个伪人。

更疯的是那个向导。

肖鹏宇本以为向导通常没有太强的作战能力,所以不敢离开自己的哨兵太远,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要设计分开之前遭遇的那两组人。但这个向导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和哨兵被伪人们的攻击分隔开,从战斗开始,这两个人就没有看过彼此一眼,却又配合默契。

太诡异了。

虽然肖鹏宇没有自己的哨兵,但他从不会让身边没有伪人保护,他知道这种不安全感,而那个看上去羸弱的长发向导眼中根本没有不安,至于精神,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他也窥探不到。

“怎么样,要逃吗?”迪恩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艾江解决掉了围攻他的最后一个伪人,向着目标所在的地方望去,目标正站在远离战斗中心的河滩上和他身旁的伪人说话,大概是在商量是否要撤离。这小孩已经开始心慌了,艾江感觉得到。

围在目标身边保护他的那几个伪人看上去都很年轻,艾江数了数,只有五个人,看上去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少年人。

等抓到目标之后再审他这些少年的事情吧。

肖鹏宇感觉到那个向导在看自己,虽然有点毛骨悚然,但他还是回以一个笑容。啊,以对方的水准一定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没什么善意吧?遇到同类还真讨厌,尤其是水准比自己高的同类。

肖鹏宇叹了口气,对迪恩道:“我们……”

他的撤退命令还没说完,就睁大了眼睛——刚才还在伪人中间厮杀的哨兵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并且,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疯子,这家伙果然是疯子。肖鹏宇不想认怂,在这个距离之下又试着捕捉了对方一次,但依然一无所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迪恩倒在自己面前。

这个欺负他最多的人渣,肖鹏宇本来还想多使唤一阵呢。

他退后一步拔出手枪,但还来不及放枪,手腕就被重重击打了一下,他手麻了,枪也脱手飞了出去,趁着这个机会,那名哨兵欺身上前,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瞬已经被按在了河滩上,他的下巴撞到了鹅卵石,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抓到了。”本对艾江说着,他一手按住肖鹏宇,一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枪。

肖鹏宇的裤子和前襟都被浅滩上的河水浸湿了,他的身体因为冷而有些发抖,但这种寒意和床上被人浇水的寒意截然不同,他能感觉到这个抓住自己的疯子正因杀戮和被伪人击伤的疼痛而兴奋,声音却冷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在极力压抑自己。

“很好,带他去我们停车的地方。”艾江把枪收回枪套里。

是这个家伙调教的吗?肖鹏宇望向艾江,终于对这个比自己优秀的向导产生了不爽之外的其他感情:兴趣。

肖鹏宇被拎了起来,他露出怯怯的表情,这也不全然是表演,二十多个伪人转瞬间就被这两个人全灭,会心生恐惧是理所当然。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肖鹏宇问。

哨兵没有回答他,就好像拎着没有生命的物件一般拎着他,向导则走过来,镜片背后的蓝色眼睛在打量他。

没辙,帮手都死光了,这种时候只能示弱。肖鹏宇垂下眼,尽力装得可怜:“你们别伤害我……”

“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艾江说,“你也别想耍什么花招。”

肖鹏宇被本拎着走向街道,周围不断投来好奇的目光,但谁也不敢上前干涉,他没有挣扎,乖乖被拎着,问:“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去白塔。”艾江说。

“不杀了我?”肖鹏宇有点意外,“我杀了你们这么多人。”

“不杀你,因为你有价值。”艾江语气冰冷,至少到现在,他都还没搞清楚这个小孩在想什么,不论是恐惧还是慌乱,这样的情绪都是一闪而过,也不知道是小孩天生情感反应没有普通人强烈,还是比普通人更擅长调节。

肖鹏宇明白了,白塔看上了他的能力,至少在抵达白塔之前,这两个人不会对他下杀手。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拎着自己的哨兵:“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本没有看他,而是转头去征求艾江的意见。

“他跑不了。”艾江说。

本把肖鹏宇放下来,后者一个没站稳,在地上踉跄了几步,但调整好步子之后立刻跟上了艾江,似乎在展现自己的顺从。

艾江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刚才的战斗已经让他得出结论——肖鹏宇没有受过任何战斗训练,他连枪都打不准,就算现在他拔腿就跑,也只能再次被抓回来。如果他足够聪明,就知道在这里耍滑头没什么用。

肖鹏宇也的确如此,他刚才被本制服在河滩上时伤到了腿,但还是一瘸一拐努力跟上艾江的步伐,艾江放慢步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肖鹏宇。”肖鹏宇露出笑,问:“你呢?你很厉害,和之前的其他向导完全不是一个水平。”

艾江对这番恭维不为所动,也没有自报家门,他继续问道:“你是怎么和这些伪人混到一起的?”

“他们是我的朋友。”肖鹏宇脱口而出,他早就想好了被问到这个问题时该怎么回答,所以语气听上去很真诚。艾江无法从他的精神图景判断他是否在说谎,因为战斗结束的片刻之后,他的心绪就彻底平复了,艾江连一点波澜都感觉不到。

“你好像并不为他们的死伤心。”艾江说。

肖鹏宇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对方实际上算是在审问自己,所以故意装作在沉思,片刻后,他才笑了笑:“我已经伤心过一次了。”

艾江终于回头看他。

“毕竟被伪人替代掉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死了,不是吗?”肖鹏宇说,他观察到对方的眼神动了动,果然真假参半的谎言才最有效。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眼看着布莱恩被伪人杀死时他是什么心情。解恨吗?但他似乎又没有那么恨,毕竟在这种地方,弱肉强食就是真理,他认同这个真理,所以害死他们时也感到心安理得。

那天,塞维尔死后,他和惊魂未定的布莱恩逃了回来,布莱恩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强悍,否则他也不会当逃兵落魄到贫民区来了。他发着抖,口齿不清地问肖鹏宇:“他会追过来吗?”

“不会,他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肖鹏宇说,“除非你们告诉过他住址。”

“没有。”布莱恩急忙摇头,“塞维尔让我不要跟他透露任何我们的隐私。”

塞维尔还算谨慎,肖鹏宇想,不过住在同一个片区,早晚还会遇到,得尽快离开这里。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布莱恩的声音打断了肖鹏宇的思考,在被肖鹏宇救出来的那一刻,布莱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

肖鹏宇皱了皱眉,他意识到自己被布莱恩当成了塞维尔的代替品,他有些厌烦,站在旁边焦躁不安不断往后张望的男人明明比他还要年长几岁,却似乎根本不具备自己思考问题的能力,攀附的树刚倒下一棵,他就迫不及待寻找另一棵。

布莱恩没有看到肖鹏宇皱眉,只听到这个少年用温柔的声音安抚他:“为了安全起见,最近一段时间我们都别出门,之前赚的钱应该还剩很多吧?采购的事情就让迪恩他们去做好了。”

布莱恩点了点头,他有点懊悔过去听从塞维尔的指示诱导其他孩子欺凌肖鹏宇,肖鹏宇不但救了他,还摆出了不计前嫌的态度,他很感动。

回到房子里之后,其他孩子已经睡了,肖鹏宇和布莱恩对视了一眼,试着向他下达第一条指令:“你把他们都叫过来,我来跟他们说塞维尔的事情。”

“好。”布莱恩说,他不假思索地服从了。他走向那两个拥挤的房间,挨个敲门把所有人都叫醒集中在客厅里,看见肖鹏宇坐在那里等,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但碍于布莱恩在这里,他们不敢像平时一样随意对待肖鹏宇,都沉默着等待他先开口。

“塞维尔死了。”肖鹏宇说。

“什么?”迪恩第一个发问,其他人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段时间我和布莱恩都不能出门,采购物资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肖鹏宇继续说。

“你等一下,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塞维尔死了?”迪恩刚向肖鹏宇迈出一步,布莱恩就挡在他面前:“死了就是死了,听不懂吗?”

迪恩瑟缩了一下:“懂……但是……”

“没有但是,不说原因也是为你们好。”肖鹏宇这么说完之后,屋子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提出质疑。他心里觉得好笑,其实塞维尔的死因并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他只是想这么说,然后看其他人的反应。

不再有质疑的声音,就代表这些孩子已经明白了一件事:现在的肖鹏宇拥有了和过去塞维尔相等的地位,刚才布莱恩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贫民区出身的他们最擅长察言观色,虽然他们在心里不会服气肖鹏宇莫名其妙成为了首领这件事,但因为害怕布莱恩,表面上还是会装样子。

肖鹏宇躺在床上时,迪恩小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真不能告诉我们吗?”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假装自己已经睡着,换做是平时他要是敢无视迪恩,对方一定会把他从床上拖下来揍一顿,但今天迪恩什么都没做,只是有些不满地轻轻啧了一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布莱恩都没敢离开这幢房子,他每天给一些钱给其他孩子,让他们去采买食物和生活用品,肖鹏宇则闲来无事在塞维尔的房间里待着,查看他的物品。除了那些低俗书刊,塞维尔的房间里还有账本,他有记账的习惯,每个人上交的“工资”、生活支出他都有记录,甚至连用来挑拨肖鹏宇和其他人关系专门买的巧克力也没有漏掉。

肖鹏宇并不打算走塞维尔的老路,继续利用布莱恩控制其他人,这些孩子早晚会长大,等他们足够高大强壮时,布莱恩也没办法对付所有人。

他打算离开这里,利用向导的能力,他能做很多事情。

所以,在房子后面的小花园里,看到一团细胞正在模拟一株野草时,肖鹏宇的第一反应不是点火把他们烧掉,而是把布莱恩引过来。

那时,塞维尔和布莱恩攒下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布莱恩反复问了肖鹏宇他们接下来该靠什么谋生,肖鹏宇总是借口说自己在考虑。看见这些细胞时,他有了答案——利用细胞族群杀掉布莱恩,然后离开这里。

肖鹏宇让迪恩去传话,说自己有事要和布莱恩谈谈,在后院里等他。布莱恩正想再和肖鹏宇商量以后生计的事情,他来到花园,夜色已经淹没了整个贫民区,他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细胞,而细胞们立刻注意到了他。

肖鹏宇躲在一边,看着细胞渐渐在墙角的阴影处变成了布莱恩的模样,而真正的布莱恩还在原地不耐烦地踱着步子,他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肖鹏宇,一转身,却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亲眼看见布莱恩被伪人杀死时,肖鹏宇是什么心情呢?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回忆起来了,不是伤心,也没有复仇的快意,而是觉得有趣。他发现在伪人诞生的那一刻,竟然像活人一样拥有精神图景。

因为太过有趣,原本打算离开的肖鹏宇改变了主意,他在伪人面前现身,想和对方说几句话。没想到,这个伪人却对他抱有强烈地感情。

“你救过我。”伪人愣愣地看着肖鹏宇,开口道。

肖鹏宇有点奇怪,他笑道:“你才刚刚诞生,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我是布莱恩。”伪人的声音有些激动,以至于那一瞬间肖鹏宇以为他是真正的人,“你忘了吗?”

肖鹏宇看了一眼旁边布莱恩的尸体,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知道有的伪人会继承模拟对象强烈的感情而误认为自己就是模拟对象本人,没想到布莱恩对他还有这么深刻的感情。

看来布莱恩真的毫不怀疑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肖鹏宇打消了抛下布莱恩独自离去的念头,他对伪人这个群体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如果伪人群体能为他所用,那不是比一个布莱恩要好用得多吗?

肖鹏宇的确做到了,他借由布莱恩牵线搭桥,让整个细胞族群成为了他的同谋。从此,食物的来源再也不是问题,相对的,他也必须贡献出自己的能力,帮助伪人逃脱白塔的追击。

肖鹏宇就是那时候从伪人口中知道白塔的。他对这种会把人拘束起来当成工具使用的地方没什么好感,也不想成为白塔的一员,但白塔自从发现了他的存在,就阴魂不散。

他注视着艾江,因为那句话说得太真诚,艾江的戒备第一次松懈了下来。

“你的朋友们……是怎么全部被伪人代替的?”艾江问,理智上他依然觉得肖鹏宇有问题,但感情上来说,他宁愿相信这个孩子说的是实话。

“是布莱恩做的。”肖鹏宇垂下眼,“他们欺负过我,布莱恩想帮我报仇,等我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被代替了。”

这也是一句真假参半的谎言,每一个人被细胞模拟都是由布莱恩制造的机会,不过,授意他这么做的人却是肖鹏宇。

“你刚才说他们是朋友。”艾江抓到了他话里的一个漏洞,肖鹏宇也没有慌,故作失落道:“是一起生活、相依为命的朋友,但他们也确实欺负过我,贫民区这种地方,人和人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待在白塔里的人应该想象不到吧?”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去白塔?那里不会有人欺负你。”艾江说,因为调查过本和丽贝卡的事情,他无法反驳肖鹏宇的话。

“真的吗?可是,我杀了人……”肖鹏宇见对方被自己说服,心里觉得好笑,这些白塔来的人,每一个都觉得他们是来拯救他的。

真是傲慢而不自知。

“你很有天赋,如果肯认真学习,成为一名出色的向导,未尝不是在弥补你之前的过失。”艾江说。

“你说话的语气真像个老师。”肖鹏宇笑了。

“我就是老师,如果你来白塔,你就会成为我的门下学生。”艾江的语气变得柔软了许多。

“真的?如果是你教我的话,我愿意去。”肖鹏宇顺着对方的情绪接话,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不远处出现了一辆车子,肖鹏宇看见艾江从口袋里取出车钥匙,知道现在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开口道:“老师,只要不追究我杀人的责任,我很愿意跟你回去。但是,在这之前我有件事情想做。”

“什么事?”艾江问。

“我有很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了,是……我父母的遗物,我可以回去拿一下吗?”

“你住在哪里?”艾江问。

“就在之前那幢房子附近,我们赚了钱,买了更大的房子。”肖鹏宇说。

“什么东西,我会派人帮你去拿。”艾江因为他的话有些动容,但也不完全相信他。

“那个东西被我藏起来了,你们找不到的。”肖鹏宇挠了挠头,“还是让我自己去吧。”

“什么东西?”艾江又问。

“老师,您真想知道?”肖鹏宇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算了,我们陪你……”说到这里,艾江突然回头,他早就察觉到了有个伪人正在偷偷摸摸靠近,大概是想解救肖鹏宇。

“你带他去拿东西,我去追,记得看好他。”艾江说着拔出枪,刚才本押了那小鬼一路也没有什么异常,看来本挣脱他的精神束缚已经不在话下,也无需自己担心了。更何况,这离肖鹏宇住的那条街不远,他可以随时捕捉到肖鹏宇的精神图景,确定他的方位。

本点了点头,继续押着肖鹏宇离开了,两人一路无话,肖鹏宇不怎么想和这个疯子打交道,鬼知道疯狗离开了主人的约束会不会咬人。

肖鹏宇领着本来到了一幢大房子前,他没说谎,这里离原来住的地方果然很近,但比起原来的房子差多了,因为这幢房子虽然看起来大,但从头到脚都是违规搭建,似乎最初只是一间小屋,因为不够用,又从旁边延伸修建更多房间,发展到二楼和三楼。要是发生天灾,这样的房子最容易垮塌。

不过,也比过去自己住的地方好多了。本看着这样的房屋,有些感慨。

肖鹏宇走进一间房间,踩了踩地板,嘴里念叨:“我放哪儿了呢?是这里吗……还是这里呢……哦,是这里!”

说着,他掀起一块地板,从下面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本问。

“我的出生证明。”肖鹏宇笑着说,“很罕见吧?贫民区里的孩子居然有这个。据说是因为我妈去外面给人打工当保姆,当时在那里生的我,主人家把她带去医院,就在那里给我开了出生证明。”

的确,贫民区里的孩子有这个东西很罕见,不少人不但没有出生证明,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07

肖鹏宇猜对了,眼前这个哨兵来自贫民区。

信封里装着的并不是出生证明,肖鹏宇只是信口胡诌,从刚才的一番接触,他判断这名哨兵不像是在普通家庭长大的孩子。要说为什么,那就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和他们这些孤儿很相似的气味。

肖鹏宇就知道这么说能动摇对方,他小心翼翼地把“出生证明”收在衣服口袋里,突然捂住肚子道:“我能去上个洗手间吗?”

“哪一间?”本问。

肖鹏宇指了指某个房间,本走过去,推开房门,发现这个洗手间有扇窗户。

“你怕我跑了吗?”肖鹏宇问。

“开着门上。”本说。

“那我哪儿上得出来……”肖鹏宇为难道,“要不这样,我在里面的时候一直唱歌?要是歌声停了,你再踢门进来。”

本想了想,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谢谢,可能要多等一会儿。”肖鹏宇进了洗手间,然后关上门,开始唱一首跑调的曲子。

另一边,艾江正在追逐眼前逃跑的伪人,对方跑得不但快,还很熟悉贫民区的路线,这里虽然有大片的荒野,但是缺乏保护的人们更喜欢集中住在一起,大约是最原始的人类聚居习惯作祟吧,这里到处都是房子挨着房子搭建,有的地方都不知道留出街道的位置,只有细小的缝隙可供通过。

这情形有些眼熟,但艾江也不认为这些伪人会蠢到对他故技重施,唯一麻烦的是,他正离肖鹏宇越来越远。

目前肖鹏宇还和本在一起,没出什么意外,而且,两人相处得还不错,以本的身手,不太可能把这种小事搞砸。

但就算是对本有着这种程度的信任,艾江在即将到达自己的探测范围极限时还是有些犹豫了——再往前走,他就会失去和肖鹏宇的连接。

脚步迟疑的一瞬,艾江发现前面的伪人也慢了下来,好机会,再往前几步那家伙就进入射程范围了。艾江思忖片刻后再次追了过去,然后举枪击毙了对方。

十秒,不,八秒,艾江只脱离了对肖鹏宇精神图景的掌控八秒,事实证明,这八秒什么都没发生。

任务终于结束了。

艾江联络上本:“他的东西拿到了吗?拿到了就来车子这里汇合。”

本对洗手间里唱歌的肖鹏宇道:“还没好吗?”

“好了好了。”那首没调的歌终于停了下来,听了好半天这东西真是一种对精神的折磨。肖鹏宇打开洗手间门:“走吧,是不是老师找我们了?”

本端详他,没有任何异样。

三人在车上汇合之后,艾江把钥匙扔给本:“你来开车,我有事要问他。”

“老师要问什么?”肖鹏宇依然很配合。

这个称呼让艾江的心再度变软了一些,但是,他还是决定不带私人感情地继续审问:“你是怎么和第一个伪人开始合作的?”

“布莱恩吗?”肖鹏宇看着外面的街道,“是他主动提出跟我合作的,因为我是向导,他认为我能帮到他的同类。对我来说,这么做也有好处,那些伪人会为我提供食物,生活就不成问题了。”

艾江看着肖鹏宇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他无法否认生存的确是贫民区孩子们最重要的事情。

“你跟他们在一起,都不害怕吗?”艾江问,肖鹏宇的话似乎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太镇定了,竟然能和杀死了自己朋友的伪人继续同住一个屋檐下。

肖鹏宇像是在思考什么:“害怕……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有什么不对劲,虽然说话的腔调一样,但似乎反应比之前稍微慢了一点。

艾江看着这小鬼的眼睛,对方也看着他,他突然拔出枪,对着肖鹏宇的眉心扣动扳机。

“本,下车,换我开!”艾江急切道,本虽然没有弄明白现状,还是立刻刹车换到了副驾驶上,他还没来得及关上车门,艾江就踩下了油门。这一瞬间,艾江把自己的精神感知铺开到了极限,他来不及仔细甄别每一个精神图景的不同,只能迅速找到了感知范围内的伪人,那个伪人正在高速移动中,艾江判断他驾驶着车辆,车上说不定带着真正的肖鹏宇。

“他有什么问题吗?”本回头看后座,那个“肖鹏宇”正仰面靠着车窗,睁大眼睛,眉心的血淌到了鼻尖上。

“这是一个刚刚生成的伪人。”艾江咬着牙说,他被肖鹏宇彻底愚弄了,不论是后者的顺从,还是那些煽情的话语,都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演技罢了。可恨的是他竟然对肖鹏宇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而对方一定觉得他愚蠢透顶,这么容易就中了他的诡计。

艾江把油门踩到了低,他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以免让车子撞到什么东西上,但仍然感觉那团怒火郁结心中,他转头对本吼道:“我不是让你看住他吗!”

“我……”本想为自己争辩,但一开口,他就想起了洗手间的事情,肖鹏宇的确曾经脱离他的视线范围,并且时间并不短,只是他一直都在洗手间里唱歌,本才会放松警惕。

犹豫了一会儿,本还是把这件事说出口了。

“你被他忽悠了,那首歌一定不是他自己一直在唱,等到伪人生成之后,他就跳窗跑了,你听不到他逃走的声音吗?”艾江的急躁溢于言表,本自知理亏,可他当时放松了警惕,根本没有警戒四周,更何况,那小鬼提议唱歌,就是为了掩盖洗手间里的其他声音。

你不是也一直监视着他的精神图景吗?本这么想,却并没有说出口,他不想承受随意忤逆艾江带来的后果,但现在看来,他已经无法避免对方的怒火了。

上一次只是迁怒,这一次,的的确确是他的失误。

车子冲进了一条贫民区的街道,艾江顾不得避开被服装小贩摆在街面上的货架,他听到保险杠发出一声巨响,挂满廉价T恤的架子就被撞倒在地,他打着方向盘,冲出这条拥挤的街道后,在另一条街道看见了载着那名伪人的车子,艾江没有踩刹车,直接撞了上去,两辆车子撞在一起,在街面上留下了长长的轮胎痕迹,才终于在街上缓缓停了下来。

艾江立刻下车,拔枪向前车走去,却发现车上只有一个伪人。他杀了那个伪人,有些不甘心地打开被他撞扁的后备箱,其实不必多此一举他也知道答案,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感知到肖鹏宇的精神图景。

烟雾弹,肖鹏宇连艾江情急之下不会仔细甄别每一个精神图景都考虑到了。

艾江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耍得团团转过,他又对着车上伪人的尸体连开了几枪,枪声引来周围人好奇又恐惧的目光。

艾江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伪人的存在了,他附近只有听到枪声受了惊吓因此精神图景有些动荡的普通人,就算把探测范围扩展到最大,也一无所获,他让肖鹏宇成功逃脱了。

“回去了吧。”跟出来的本低声道。

艾江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你闭嘴!”

本不再说话,他向着副驾驶的车门走去,艾江却先他一步打开车门:“回去你开车。”

本依言绕到驾驶座,同样心绪不宁地系上了安全带。这是艾江第一次对他发火,就算他再怎么后悔自己没有强迫肖鹏宇打开厕所门,也为时已晚。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艾江,艾江紧绷着脸,没有要说话的打算。

自己一定会受到惩罚,本想,一直恐惧的事情变成了既定事实之后,他反而思绪变得空白,只是麻木地等待着那一刻到来。

事实上,艾江知道这件事情错在自己。听过本那边的描述之后,他立刻就想到问题出在哪里……就是自己脱离监控范围的那八秒。而作为诱饵引开他的伪人,也正是从他这一迟疑判断出他已经来到了自己能继续监控小鬼精神图景的边界。

这八秒的时间差,让一个复制小鬼的伪人彻底诞生,而被复制的一方则跳窗向反方向逃离,就算艾江追回来,也捕捉不到他了。

是他的失误,但他还对本发了脾气。就算他从来都只把本当工具,自尊心却不允许自己这么推卸责任。可是,他也绝对不会轻易和人道歉,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两人就这么回到白塔,递交报告之后,回到了同居的别墅。

本没有去餐厅,也没有用冰箱里的食材做饭,而是直接回房间。他很累了,这次任务失败让他身心俱疲,他只想睡一觉,就算是噩梦也无所谓,随便让什么东西吞噬自己吧,只要能离开这让人心烦意乱的现实。

但是,他并没有如愿以偿的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门开了,他闭上眼,虽然知道自己装睡也没用,艾江能感知到他还清醒着。

艾江走过来,在他的床边坐下。

“精神疏导。”艾江说。

“不需要。”本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别耍性子,这样只会影响下一次任务,你还想再弄丢目标吗?”艾江说。

他并不是想说这样的话,但不知为何,脱口就是指责。或许那不是在说本,而是在说他自己。

本沉默了,艾江依然背对他坐在床边,这一次两人没有任何肢体接触,本只听到艾江淡淡的一句:“我知道你讨厌,会很快结束的。”

痛苦如约而至,他咬住了下唇,不一会儿尝到自己血液的味道,但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动弹。等他从如同灵魂被撕碎又重组般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时,艾江已经不在这里了。

本转过头,望着艾江离去的方向呆呆看了一会儿,才闭上眼。

这一夜,没有再做梦。

Fin

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