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墙

@ 谁尽雪

月亮被云遮住了大半,只留出了个惨淡的边儿,颤巍巍地往下抛着微弱的月光,抛到学校墙头的时候折了个角,才爬到墙壁上重新出发。

——折角处坐着个黑发少年,凑近了看,才发现他拢在耳后的两撮头发被染成了宝蓝色——正是艾江。

他身子朝里倾斜,另一条长腿则勾着顶墙,正准备往下跳时,一束强光猛地照了过来。

学校保安拿着手电筒气势汹汹地往他这边跑,趁艾江怔愣的功夫指了指他,人还没到,仿佛要掀翻人天灵盖的吼声先到了:“哪个院的?!”

艾江面无表情地又翻了回去。

墙内的保安气急败坏:“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回来!”

大学霸表面上波澜不惊,腿却不声不响地绊了下。

他心头一跳,在即将颜面尽失的瞬间落入了个温暖的怀抱。

本看他要摔,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在抱住他后下意识掂了掂,心道好轻。

这想法刚一落下,他自己先咂巴出了点莫名其妙来,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他即将问出口的疑惑就随着这股奇怪的感觉被他狼狈地咽回了肚子里。

然而还没等他细想,艾江就脚下生风般地窜了出去,还不忘回头催他:“快跑!等会被抓到就完蛋了。”

本连忙提步跟在他身后,胸口处刚刚滋生的奇异感觉,随着耳边的风声被他一块抛在了脑后。

两人背靠在暗巷角落处,艾江半天没听见那老头的怒吼,探着脑袋往外一瞅,入眼抹黑,这才松了口气,将视线挪到本身上。

这一出下来,他整个人都泄了气儿,焉了吧唧道:“得,那我先回网吧了?”

“别了。”本在他的目光里也掀起眼皮看了回去:“我这附近刚好租的有个公寓,你不嫌弃的话,来我这凑合一晚吧。”

艾江犹豫了下,就应了下来:“行,谢了,我欠你个人情。”

本在这里的公寓是双层复式的,装修主基调秉承的是个ins风。

到底是没熟到一定程度,艾江跟着本进了门后,就隔着入门地毯站在玄关外,罕见地感到了几分拘谨。

“没事。”本弯着腰换完鞋子,冲着客厅的沙发抬了抬下巴:“我这公寓就我自己住过,好像没准备备用拖鞋,现在晚了也不好买,你先直接进来吧。”

艾江闻言点了点头,同手同脚地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本没看他,还在玄关那儿翻东西,头上却跟长了火眼金睛似的:“茶几上倒扣着的杯子都是新的,厨房门口就是饮水机,你渴了的话去那儿接——还真没有。”

说着,他走过来,指了指入门直走到尽头的左边的那个房间:“我平时住楼上那个,但有点乱,你睡这儿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先打开房门看了一圈,无声地皱了皱眉,回头道:“刚好前几天请家政来做过大扫除,床是铺好的——我刚想说什么来着?”

艾江说不知道,然后又点了点头。

“行,这是公卫,你那房间也有独卫,里边应该备的都有洗漱物品,没的话你喊我就行。”本“哎”了声,给他指了指公卫的位置,就打着哈欠踱步上了楼。

艾江看着他懒慢随意的态度,心下紧绷着的神经也跟着松散了,被拘谨束缚住的四肢恢复了正常行动。

他去给自己接了杯水,喝完也进了房间。

房间的床铺铺得整齐端庄,还摆了个造型,特展样。

本大概不怎么住这间,通风一般,入鼻的气味旷凉无比。

他心中对今晚的收留就已感激不尽了,对此毫无意见,手刚勾住外套,准备脱下来,门就被敲响了。

“现在方便开门吗?这屋味儿有点重了,我给你放个香薰。”本在门外说。

“香薰?”艾江打开门:“你还备着这玩意儿呢。”

“情调。”本笑了笑,在艾江鄙弃的眼神里哼笑一声,把之前被艾江这个打本黑魔气跑的妹妹拖了出来:“这姑娘挺喜欢香薰的,我闲着没事就买了点儿。不知道送什么的时候就送香薰,收过的都说好。”

说到此,他又瞥了眼艾江,意有所指道:“那次被某人气跑了,后来因为打本没怎么聊,就淡了,没送完。”

艾江临出口的感谢转了个弯,被他咽回了肚子里,然后高明地扔了个地雷出去:“我再次跟你说声抱歉,但既然妹妹都跑了,择日不如撞日,打本吗?”

本大惊失色,迅速把忽然变成烫手山芋的香薰放在了床头柜上,撂下一句“有完没完”就落荒而逃了。

艾江得意地将外套扔到床上,刷牙去了。

他三下五除二地抹了把脸,把外套推桑到了床头,合衣钻进了被窝。

床单被罩几乎跟崭新的没区别,人一躺进去像躺在棉花里,浑身都舒服得不行。

这香薰也不知道什么牌子,他不认识这玩意儿,也闻不出来属于什么味儿,只觉空气都被熏得齁甜,那股空旷冷寂的感觉倒是被冲散了不少,周遭都升腾起暖烘烘的错觉。

大学霸翻出手机,斟酌着遣词造句了一番,思考该如何潇洒地道谢,最后发出去的却只剩下“谢谢”二字。

等了好一会儿,他似乎还犹嫌不够,又给本发起了笔转账,才把手机扔到一边儿闭上了眼。

夜灯的灯光从头顶洒了下来,是暖调的,把屋子里衬出了一种一眼望过去就觉得暖和的感觉。

——除了静,就是暖。

艾江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连梦都没做,沉沉地睡到了天光大亮。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潦草地洗漱完就拎起外套准备回校,推开门的时候却怔了下。

——本正在厨房做早饭。

本听到声音回头,就看见了他的鸡窝头,强忍住笑意,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旁边的烤箱:“我烤了三明治,喏,就搁那,你去拿个。”

“啊?”艾江心口一轻,心说,这还有我的份吗?

“你啊什么啊,自己去拿,我这边煮着粥呢,走不开。”本看他跟个老大爷似的靠在门框上,以为他又在装什么逼,不禁抬高了音量。

艾江游走的神魂被他这一声给拉了回来,机械地上前取出三明治。

而他心中那杆名为“因为只是离得比较近的网友,所以无所谓真心”的天平悄无声息地倾斜了。

他只觉因维持天平而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默默给本发了张好人卡。

本给他盛了碗粥端过来,自己则靠在厨房门边儿慢悠悠地吹凉,随后道:“哦对了,你的转账我给你退回去了,咱俩算朋友吧?不用把我这儿当旅馆,住一晚还要给钱,那算什么?”

“那肯定。”艾江连忙咽下嘴里的粥,解释道:“当时觉得光说声谢谢实在寒碜,心里过意不去。”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转账的事, 端着碗往前举了举:“朋友,干碗。”

本哼笑一声:“不喝,烫。”

“替你干了。”艾江嘴仿佛铁打的,将那碗粥一饮而尽,本回过神来时,他连碗都刷完了。

艾江回到宿舍后就迅速换了衣服,随即就打开电脑启动了ff14。

ff14副本刷新的时候,本又被他叫去了网吧。

他人刚一坐下,旁边就推过来杯奶茶。

——他手边还有一杯喝过的,看来是专门买了两杯,等着他来。

本受宠若惊,难得见到他和颜悦色地坐在电脑前…和颜悦色的对象还是他。

但他惊归惊,手上却半点不推让地接了过来,道了声谢就咬住了吸管。

也是从这天开始,艾江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每次见面都得给他塞点东西,不止现实如此,在游戏上也如出一辙,艾江时不时凑过来给他发起个交易,然后在他惊疑不定的眼神里给他塞了不知道多少个难刷的宠物坐骑。

他觉得新奇,这位傲骨铮铮的直博生难得“舔”了一回,于是对此照单全收。

艾江则在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中越发胆大包天,好悬才没冲到保安面前摆pose。

他又一次翻墙而过的时候,右眼的余光一斜,瞅见前方不远处明显的光团里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影。

其中一个人举着把手电筒,给另外几个人照着,那几个人手里则捧着什么在写。

艾江心说,这是给刻薄小老头逮到了,站那记名呢吧。

于是他一手插兜,哼着小调儿,大摇大摆地回了宿舍。

当然,有的时候两人一抬眼发现都半夜了,艾江就会自然而然地去本家中借宿一晚,本还没等他说,就率先备上了拖鞋。

后来次数多了,他只要没课,就会选择在本家一觉睡个天昏地暗。

本合上电脑,进屋一瞅,就见床上的被子依旧隆起长长的一条,抬脚就踹了上去:“没课是吧?去买菜。”

长条蠕动几下,从里边冒出个乱糟糟的人影。

“哦。”艾江应道,抓了抓头发,忽然又问:“这间卧室没人住吗?”

本“嗯”了声:“这公寓平时就我一个人住,这间自然也就空了下来。”

艾江:“合租吗?”

本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啊,那刚好,我跟你一块儿去搬东西,有时间的话再顺便买个菜。”

艾江被他的爽快唬了一下,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从中溢出了个懒散的“谢谢”,随后连眼皮都没掀,就摸索着冲到卫生间拾掇自己了。

艾江的东西不多,中型行李箱都还没塞满,宿舍就基本被搬空了。

本的车在楼下停着,两人收拾完出来时,已经晌午了,匆匆在学校里买了菜就准备驱车回去。

艾江将行李都运进后备箱,接过本递来的湿巾擦了擦手,在他的示意上坐上了副驾驶。

“对了。”艾江在手机上噼里啪啦点了一通,看样子是在回谁的消息,过了一会儿,就抬眸看向本:“我这个月都在你那住不短的时间了,你租金多少,我给你转一半过去。”

本正在调歌,闻言也看向他,给他堵了回去:“这是我家的房子,我算是给我爸妈交租金,本来就很少,不用你摊。”

“那我总不能白住。”艾江慢吞吞地这么着说了一句,试探着改了口:“你现在不研一吗,画图表改格式嗯…还有润色英文写作这些,我能给你打个辅助。”

本冲他一笑:“好啊。”

两人回去后,艾江收拾完从房间出来,就正撞见了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他犹豫了一会儿,毛遂自荐道:“不如我来吧,哪能让你又出钱又出力。”

本挑眉:“行啊,给我露一手。”说着,他一甩手上的水珠,装模作样地比了个请的手势:“菜都洗好了,在案板上,你有什么需要的再洗,我都放菜篮子里了。”

“喏。”他指了指灶台下边的橱柜:“那里边儿。”

艾江接替过他,本也不在厨房里碍事,老神在在地往沙发上一坐,给了他十足的信任,随即语气轻佻地跟不知道哪个妹妹打语音。

艾江被迫听了一耳朵,见他们聊得越来越不像话,回头轻咳一声,在本看过来时,又把后脑勺对准了本,“咔嚓咔嚓”地切菜去了。

本被他这小贱调搞得没脾气,手机对面的妹妹是个耳尖的,立马问道:“什么声音?你跟谁在一块儿吗?”

本“嗯”了一声:“艾江。”

“啊??”妹妹惊呼:“你俩什么情况?你不是说你在家吗?这都发展到线下了?”

艾江从兜里提溜出手机,挑了首歌,打开蓝牙往耳朵上一塞,专心地对着案板上被他切的七零八落的卷心菜焦头烂额。

于是他再次拿出手机,然后又变成了对着教程一筹莫展。

他心说,脖子上架把刀,关键时刻求救,岂不丢人?

这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不会做饭了。

但他不觉得这是不愿承认,怡然自得地给自己下了颗安心丸:不能让一个人同时出钱又出力,再怎么说,也得做个心意出来。

本在那边跟妹妹聊得热火朝天,半点没察觉到他这边的情况。

直到空气中慢慢涌入明显的白烟,他才怔了下,连忙给妹妹道了别就挂断了电话。

等到了厨房,他就看见艾江拿着平底锅锅怼在水龙头底下,而锅侧边起了火。

他切好的菜还没下锅,七零八落地散在一旁的案板上,看样子是热油前没热锅,以至于起了火。

“别冲了,烧到这上边用水冲火势可能会越来越大。”本接过锅,关上水龙头,无奈道:“你帮我找个湿毛巾过来。”

艾江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十分听话地照做。

等本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捂灭了火苗,两人才靠在门框上松了口气。

本还有心思调侃他:“还以为我们艾导要大展身手了——继续吗?还是我来?”

艾江悻悻道:“继续。”

这次本也没走,站在他旁边看着,以防万一,时不时出声教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待两人大汗淋漓地结束了这场战役,锅中的战果却是一团看不出原貌的黑炭。

艾江:“……”

本:“……”

他沉痛地扭过头,在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阻拦和纠正后,依旧迎来了失败,顿感无力。

客厅的钟表滴答一声,快2点了。

艾江死要面子活受罪,光荣地完败。

他心中百感交集,主动提出请本出去下馆子。

本收下了他的愧疚,还主动提出了想去的地方,让他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两人来到的是个偏僻且看起来十分狭小的小店,小店向前就是桥洞,再之后就是盘横交错的高架桥和其上的公路。

此小店装修老旧,由死板的横竖撇捺组成的“千里香”三个字,歪歪扭扭地挂在灰白的牌匾上。

艾江看向本。

“你别多想。”本仿佛会读心术一般,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这家店我想来好久了,之前吃过一回,味道特别好,但一直没抽出个合适的时间。”

他率先推门进去,撑着门冲外边的艾江抬了抬下巴:“刚好今儿个咱俩都闲着,现在来吃也有个伴儿,满足一下我这个心愿吧?”

也正如他所说,这家小店位置偏僻,长得也其貌不扬,一进门空间其实不小,却只觉人满为患,点餐口前甚至还排起了长队,一旁站着两个外卖小哥。

艾江妥协,跟着本一块儿去窗口排票。

排票排了10分钟,拿到手的票显示他们前边还有7单。

店里早就没了位置,本看见有一桌快吃完了,就拉着他走了过去。

“您好,打扰一下。”本弯着腰,礼貌笑道:“您这个位置被人预留了吗?”

那里坐着的是个中年妇女,带着两个孩子,应该是她家小孩。

小孩年纪不大,看着只有三四岁,两个小孩共同分食着一碗馄饨。

妇女也不知是哪一辈,但是眼窝深陷,还有很明显的法令纹,眉眼锋利,一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就重重叠叠地上挑着,很典型的刻薄相。

但她周身的气质又柔和如水,冲淡了面相上的凶,只剩下了她独属的特色。

“没有。”她语调温吞,热情问道:“是要帮忙预留位置吗?”

本点了点头。

中年妇女了然,很客气地往里让了让,把碗也推到了偏里边,给他们留出了一大片位置。

“不用不用,您慢慢吃”本连忙说:“离我们排到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在这等着就行。”

那妇女闻言,也未再推让,咽下最后一口汤,又照顾着两个孩子吃完,就跟在两个叽喳着打闹的小孩的身后走了。

两人刚坐下没多会儿,窗口就叫号了,艾江主动请缨,端来了两人的馄饨。

他低下头抿了口汤,入嘴鲜香四溢,便又尝了口馄饨,果然鲜美。

本:“怎么样?”

艾江:“好吃。”

他心里窝着的尴尬忽然就被抚平了,低下头又尝了口馄饨,心说:不亏来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