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拐过街角，突然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脚步一滞——一滩白色的肉泥正缓缓蠕动着，试图变幻成人类的模样，而一旁正在被模拟的受害者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一切，过度的惊恐让他短时间内无法动弹。
身后传来脚步声，跑在本身后的艾江也来到了这个拐角，他看见本和一个陌生男人正站在那里呆呆看着细胞转化，却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不耐烦道：“忘记《指南》上说遇到转化过程中的伪人应该怎么做了吗？”
本不知道艾江这番话是在批评他，还是在批评那个恐慌到双腿都在发抖的受害者。伪人的转化过程不常见，不是人人都有丰富的应对经验，毕竟细胞也知道自己在转化的过程中最为脆弱，它们通常会寻找隐蔽的地点替代掉被选中的受害者，不会光明正大在街上进行。大约这条街道前阵子因为施工而封锁，被细胞族群识别为安全的无人区域了吧，若不是艾江命令本抄近道去追刚才逃走的伪人，他们也不会刚好撞上这一幕。
那摊肉泥暂时没有反抗的能力，它才刚刚“生长”出木棍一般毫无棱角的四肢，就连小孩子都能轻松把它烧死。艾江看见不远处有一辆摩托车，看样子，那个受害者是一名摩托车手，大概也是想要从这条被封锁的道路抄近道，他才会把路障搬开，推着车子钻了进来。艾江走过去，问那个瑟瑟发抖的受害者：“这是你的车？”
对方愣愣地点了点头。
“把油箱卸下来。”艾江说。
摩托车手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他立刻向自己的车子跑去，略有些慌张地把油箱拆了下来。
“点完火之后来追我。”艾江看了本一眼，继续往刚才他探查到伪人的方向追去。本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打火机，已经往细胞身上淋上汽油的男人认出这两人是白塔派来的哨兵和向导，他怯怯地走向本，问道：“请问，您有火吗？”
本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把点着的打火机扔向那滩肉泥，然后转身去追艾江。
本和艾江已经合作了一段时间，艾江的话不多，开口八成是命令，好在本也不喜欢闲聊，这样的合作方式高效且省心，一开始他还担心自己能否跟艾江好好相处，现在发现，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跟艾江根本不需要相处，对方只是把他当成一件工具，需要使用的时候，就按下开关。
本听到枪声，等他赶到艾江身边时，那个逃走的伪人已经被艾江击毙了，艾江回过头：“结束了。”
“刚才那个……”本往那条被封死的路段望了一眼，“不需要确认一下吗？”
他指的是细胞是否死亡。虽然转化过程中的细胞可以用火烧死这个知识所有人都会在学生时代被反复教授，但实际上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本扔下打火机的一瞬，细胞们化成的近似人形的生物在拼命扭动身体，看上去充满了生命力，似乎随时都会从火焰里挣脱出来。
“不需要。”艾江加快脚步道，他已经感知到了那片区域里没有新的精神图景诞生，说明细胞已经成功被烧死了。
他没有多作解释，本很顺从，既然艾江说不需要，他就不会继续提问。
坐上车时，本用余光偷偷看向旁边的艾江，后者像是在思考什么。这些日子两人每次一起执行任务时，艾江总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本知道，这就是艾江高效的原因之一，每当抵达现场之前，他的大脑中已经模拟好了应对方案，只需要给本下达命令，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互相配合完成工作。回去的路上，艾江也不会解除思考状态，稍微让自己休息片刻。虽然本猜不到艾江在想什么，不过多半也和工作有关。
与其说艾江把本当成了工具，不如说他把自己也当成工具来对待，那副大脑随时都处于运转模式之下，本就没有看到过艾江放松下来的样子。
果不其然，回到白塔之后，艾江又以最快的速度递交了这次任务的报告。
本并没有在刻意观察艾江，但是，对于这个在极端状况下愿意接纳自己的向导，他多少抱有一些好奇心。尤其是一开始他认为艾江接近他是为了调查丽贝卡的事情，但事实上，两人同居了一段时间，有很多单独谈话的机会，艾江却一次也没有向他询问过有关丽贝卡的问题。
这多少让本有些困惑了，他无法判断艾江到底信不信任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嫌疑是否洗清了，这个疑问堵在他喉咙里很长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向艾江开口。
毕竟，丽贝卡是艾江喜欢的学生，如果现在艾江依然对自己持怀疑态度，丽贝卡这个话题无疑就像是那枚扔进汽油里的打火机。有过一次被艾江强制疏导的经历之后，本充分了解到了最好不要随便惹恼对方，他变得像一条听话的狗，在艾江发出命令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做。
二人相处时，除了执行命令便无事可做的本只能用观察艾江来打发时间。
艾江也察觉到本总是有意无意盯着他看了，他对此并不在意，就好像人不在意工具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想法。他已经彻底调查过本的背景，不光把他在贫民区的那段过往彻查了一遍，也利用几个和白塔有利益勾连的人贩子，查到了本和丽贝卡被拐卖的经历。自幼相识并且成为搭档的两个人之间，应该有着很深的感情才对，本精神图景中的裂隙正说明了他对丽贝卡之死的痛心，再加上身为哨兵，他被反复教导过保护向导是自己的优先任务，拥有这种刻进骨子里的习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杀死自己的向导。
种种证据都指向本不是杀害丽贝卡的凶手，起码，不是直接凶手，被艾江如此评估之后，白塔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关押本，于是，两人便继续以搭档的身份展开工作。
对艾江来说，本很好用，哨兵的机动性比普通士兵高出许多，并且在上一次的调教之后，本学会了严格执行艾江的命令，不再做多余的事情，这一点让艾江很满意，也是以前尝试着跟他搭档的那些哨兵身上从未有过的品质。效率在艾江看来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毕竟他的时间很宝贵。
但是，上一次强制疏导也给本留下了一些创伤，后遗症就是他不再主动开口和艾江说话，餐厅里相遇时，本也会坐在远远的角落里。艾江能感觉到本的精神图景因为自己产生了一些不稳定，但只要这种不稳定不会影响工作，他就会视而不见。这是他经过思考之后才决定的、和本合作的最佳模式——严莫死后，他就不打算和其他任何哨兵建立亲密关系，既然不想建立关系，那么最便捷的支配方式就是恐惧，他有意给本造成了新的创伤，以便使用起他来更顺手。
机器。
每当看到艾江时，这个词汇就无端浮现在本的脑海中。如果不是他曾经亲身体验被艾江压制的滋味，他会认为对方和伪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看不出像人的地方。不，伪人还会模拟人类的感情，但艾江的脸上很少看到情绪。
至少，观察到现在，本是这样认为的。
几天后，两人第一次搭档执行第一片区中心城区的巡逻任务，对于本来说，这项任务就是陪着艾江在直升机上浪费大量的时间，他不知道为什么最注重效率的艾江会接下这种最没有意义的工作，而且，还得佩戴上令人讨厌的拘束器。
本不情不愿地来到直升机前，问艾江：“这个大概要几天？”
“少废话，速战速决。”艾江说着，娴熟地给自己佩戴上拘束器，经过专人检查之后，他们被允许登上前往中心城区的直升机。本百无聊赖靠着窗户向下俯瞰，心想富人区名不虚传，四处都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和他长大的贫民区仿佛两个世界。富人们用大片草场建立高尔夫球基地，而穷人却像昆虫一样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他们执行任务的贫民区常常连车子都开不进去，中心城区里却有大量富人的停机场。
越是过着优越生活的人，对死亡的恐惧也越强烈，明明是所有区域里安保设施最优越的地方，但他们还是因为害怕伪人的混入要求白塔给予额外的保护措施。想必艾江对这种工作也感到很厌烦吧？这么想着，本转过头去，再次习惯性地观察起艾江，后者正集中精力筛查着这片区域的每一个住户，一动不动却只有眼睛格外有神的样子让他稍微不那么像机器了。
其实，艾江长得很符合本的审美，说他漂亮也不为过，因为是丽贝卡的老师，以前他也留意过艾江，但是艾江身上那股冰冷的气质，以及他的强势，让本无意接近他。现在被迫和他绑定在了一起，以前留下的负面印象反而加深了许多。
本移开视线，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打发时间，直升机飞过了一尊巨大的雕塑，有个吊着安全绳的工人正在清洁这尊雕塑，他身下无异于万丈深渊，一旦安全绳出现故障断裂，他就会粉身碎骨。从事着这样一份可能失去性命的工作，却只是为了让富人们能欣赏到这尊随时都保持干净锃亮的雕塑，这让本觉得实在有些恶心，这种恶心的心情却无处宣泄。
以前和丽贝卡搭档时，两人还会聊聊天，丽贝卡深深憎恨着他，这都是她死前才让他知晓的事情，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朋友，而对于自己发起的会话，丽贝卡也会积极回应。
本张了张嘴，想和艾江聊几句，但看到艾江依然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但想起之前的强制疏导，他打消了搭话的想法，用戴着手铐的手从背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能量棒——出发之前艾江就提醒过他了，为了提高效率，三餐会在直升机上解决。而且，那些富人们非常讨厌哨兵和向导，也不会允许他们随便降落。
被人讨厌着，却还要给人工作，这种感觉让本很不愉快，但他也只能咬着能量棒，把注意力放到窗外。
吃完能量棒之后，又看了一会儿风景，本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吃东西吗？”
“闭嘴。”艾江说。
本不再自讨没趣，乖乖闭嘴，他看见艾江取出了背包里的水壶，用水服下营养剂。
这样对胃不好，本想，但没有说出声。
夜幕降临时，驾驶直升机的飞行员和副驾驶更换了位置，本知道这代表着夜里直升机也不会降落，艾江会继续工作。本倒是无所谓，反正他没有事情可做，可以躺在座位上休息，直升机窗外的云层后遍布繁星时，本困倦了，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艾江依然保持着工作状态。
机器，这个词再次浮现在本脑中，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飞行中睡得不好，做了一连串醒来就忘记了的怪梦，再次睁眼时，天边已经破晓，艾江则改变了姿势，靠在座椅的后背上，神情倦怠：“结束了。”
“结束了？”本吃惊道。
就算这是第一次进行第一片区中心城区的巡查，他也知道这份工作对于向导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光要忍受干扰器带来的痛苦，还要逐一排查这里生活、活动的每一个人类，不管怎么说，仅仅一天一夜就能结束，也太超乎本的想象了。但是，他了解艾江，艾江绝不是那种会敷衍工作的人，只要他说结束了，那就意味着这里所有的人都被他检查过一遍了。
本有些明白为什么丽贝卡会对她的这位老师尊敬到有些着迷的地步，她甚至因为艾江，而去配了一副平光眼镜，还询问过本自己这样看上去是不是显得更加知性了一些。
那时本是怎么回答的呢？大概是跟她开了个玩笑吧。只要想起这样的过往，本就觉得丽贝卡对他的憎恨就像是一场噩梦，他们明明曾经那么亲密的相处过，每当他因为精神不稳定感到痛苦时，丽贝卡都会温柔地抱住他给他做精神疏导。尽管后来他才知道那些只是演技，丽贝卡从未真正给他疏导过，可是被信赖的搭档帮助这件事，的确会在那一刻稍微安抚到他的情绪。
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无论是丽贝卡主动和他聊天，还是为他表演精神疏导，这些都只是她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使用的手段罢了。
想到丽贝卡，本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因此没能察觉到艾江的神情不太对劲。直到两人返回别墅之后，本才发现艾江的手似乎在微微发抖，因此怎么也打不开密码锁。
“我来吧。”本走过来，这次换艾江顺从地让到了一边，他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本猜测，那是干扰器的副作用。据说能力越强大的向导受到的伤害也越大，难怪艾江会急着速战速决，他一刻也不想在那种地方多停留。
既然如此，干嘛还要接下这种工作呢？
就在本思考这个问题时，他察觉到艾江的脚步越来越虚浮了，他回过头，正好看见艾江踉跄了一步，他忙扶住，艾江才没有摔倒在地。
“带我去卧室。”艾江说，熬夜和干扰器让他头疼得厉害，过去独自回到家中，他会直接昏睡在外面客厅的沙发上。不过现在有了一个可以使唤的对象，他放松了很多，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本身上。尽管如此，本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单薄，本不费一点力气，就把艾江抱了起来，然后把他放在了卧室的床上。
“不吃东西吗？”本小心翼翼问道。
“吃不下。”艾江说。
头痛引起的剧烈恶心会让艾江把吃进去的一切东西都吐出来，还不如直接补充营养剂。
见艾江语气虚弱地回应了自己，本进一步试探道：“要我帮你把衣服脱掉吗？”
艾江没有回答，他已经陷入了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本看着他这样子，心想至少要脱掉鞋子，否则会把床单弄脏。他伸手捏住艾江的鞋，轻轻摘下来，抬头观察艾江的反应时，见艾江只是安静的躺着，本便认为他默许了自己的帮忙，然后，他的视线落到了艾江左手的黑色手套上。
艾江一直戴着这只手套，就算是炎热的夏天，也没有摘下来过。因为另一只手没有戴着手套，本猜想过那只手套是为了遮挡什么。但就算如此，睡觉的时候还是摘下来比较舒服，于是，他俯下身拿起艾江的左手。
这时，本以为已经昏睡过去的艾江突然睁开了眼，那只手也飞快从他手中抽离，本从艾江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愤怒表情，他正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就听到艾江冷冷道：“滚出去。”
这是命令，本第一次接收到带着情绪的命令。他怔了怔，退出了对方的房间，他的指尖还残留着那只手套的触感，因为艾江的怪异反应，这触感也变得怪异了起来，好像一只无形的虫子爬上了本的手。
他又呆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原来，那家伙不是机器人。
本回想着艾江猛然睁开眼后露出的那个眼神，就好像要把他撕成碎片一般，他明白了，那只手套下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让艾江的人格在他眼中变得鲜活，观察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他终于从艾江身上收获了具有人类属性的部分，也不知道算不算无聊生活中的一件趣事。
从这天起，本开始注意到原来艾江一直在有意避免别人接触到他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不论是给人递东西、付钱还是帮别人做什么事，他都会尽可能使用右手，迫不得已要用到双手的情况，他会比普通的时候更加紧张，以及注意和他人保持距离。
这种感觉就好像发现了一只蚂蚁，跟在它身后又发现了蚁群，随即是巨大的巢穴，而当艾江察觉到本在看着自己那只戴黑手套的手时，也不再像是过去那般对视线感到无所谓，他会下意识把手移到无法被本看到的地方，或者直接了当地用冷冰冰的目光制止本继续向他投去窥探。
总之，那里藏着什么，因为不想惹恼艾江，本也没有冒昧发问，只是偶尔在凝视艾江左手的时候，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颠倒了过来，他短暂地取得了控制权。
不知不觉间，观察艾江成为了本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或许正因为本总是在观察艾江，所以他才能比艾江自己还先一步发现，有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艾江。
那时本正靠在一台自动贩卖机旁，拆着他刚买下来的香烟包装，这时他看见艾江脚步匆匆向他走来，由于没有眼神接触，他猜对方只是路过，几十秒后，艾江果然如他所料般从他面前的街道上走了过去，并且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无视，本都已经习惯了艾江用这种态度对待他，本的视线继续追随着艾江的背景，猜他这么匆忙是要去哪里。这时，本注意到有个男人也在看艾江。
无意识地打量和专注地窥视还是很容易区分的，男人的双目如水蛭一般吸附在艾江身上，嘴角挂着诡谲的笑意，让本联想到窥伺着猎物的捕食者。
这是本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他高大强壮，蓄着精干的亚麻色短发，再加上出现在白塔这种地方，给人第一印象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哨兵。事实上，他走路的姿势和下意识警戒周围的神情，的确彰显着哨兵被长期训练出来的身体记忆。可是，他的脖子上佩戴着伪人专用的干扰项圈，当他随着艾江的移动而稍微转过头来时，本看到了刺在他脖子上的编号。
项圈和编号表明，这是一个主动投诚后和白塔合作的伪人，虽然伪人通常被限制在他们自己的区域无法外出，但偶尔也会有伪人因为研究工作获得批准来到外面，在外面见到他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保留着哨兵身体习惯的伪人，很显然是由模拟哨兵的细胞生成的，再加上本从未见过和他相貌相同的哨兵，说明受害者已经不在人世。同为哨兵的物伤其类，让本产生了一点厌恶。
本的目光刚在那伪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艾江就走进了一幢建筑里，等本再回过头时，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到艾江了。
同样丢失了目标的伪人也移开了视线，此刻正在和他身边的陪同人员交谈。他说话时脸部细微的表情变化，比本见过的任何一个伪人都要接近人类。本不禁觉得滑稽，身为人类的艾江给人感觉不近人情，而作为怪物的伪人，却极力模仿着人类的模样。如果不是脖子上的编号，他或许会分不清他们谁才是真正的人类。
这时，本收到了艾江发来的信息，信息里只写了一个地址——就是艾江走进去的那幢建筑，本知道，这是让他立刻过去汇合的意思。这条信息说明艾江刚才是真的没有看见他，而不是故意无视。
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让本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点燃一支烟，掐准时间刚好可以在走进那幢建筑之前吸完，这时，本发现那个伪人和他的陪同人员也向着同一个方向走来。
本并没有在意，那幢办公大楼里有几十层高，每天都有大量人员进出。他放慢脚步，悠闲地享受完这支烟后，才在进门口的垃圾桶上熄灭了烟头，向着艾江提供给他的楼层和办公室走去。
那是一间资料室，本敲门进来时，艾江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本会来得这么快。一名文员正在帮艾江把电脑里的资料打印出来，艾江把那一摞资料钉成册后，递给本：“看看这个。”
本接过来，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最上面那张资料上的照片。是个看上去很年轻……或者说年幼也不为过的男性，本判断他的年纪在16到19之间，总之，那副稚嫩的样子不会超过二十。照片旁有一段文字简介，说他是刚刚在第一片区郊野的贫民区里觉醒的向导。
这名向导拒绝被白塔收编，目前正处于逃亡状态，精神体未知，是否有特殊能力未知，棘手的是，之前派去找他的一对哨兵和向导失联超过了一周。
“新任务？”看到这里，本已经大致了解艾江叫他来是做什么的了。
“暂时还不是我们的任务，去搜寻他的第二对哨兵和向导已经被派出去了，如果他们也失联，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艾江说。
这个任务是艾江主动接下的，正因为错失了时机，才会有一对哨兵和向导先被派了出去。他有不好的预感，第一对哨兵和向导的失踪不像是意外，倘若这名少年为了逃避追捕有意识地在猎杀白塔派出的哨兵的向导，那么那两人或许会有危险。然而，他自己手头的工作不少，上面也没有重视这件事，并不同意由艾江和本去增援，一番拉扯之下，上面才同意艾江完成他的工作之后可以去增援。
本不太能理解艾江这种对于工作的狂热，甚至连不属于自己的任务也要揽过来，他看得出来，艾江已经很累了，这些天就算没有和他一起外出执行任务，艾江也早出晚归，明显睡眠不足。但，艾江一定不会喜欢听到本的关切，尤其是对他想要做的事情持否定态度的关切。
本点点头：“好，我会做好功课的。”
“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问她。”艾江指了指旁边的文员，“这个野生向导的所有资料都是她负责跟进整理的。”
说完这番话，艾江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本一边听着他远去的足音，一边低头阅读手中的资料，突然，他听到艾江的脚步停下了，同时，另一个脚步声正在缓缓接近艾江。
哨兵的本能让本感觉到来者不善，尽管艾江从来不要求自己保护他，他还是有些在意地走到门边，向艾江离去的方向望去。然后，他发现刚才见过的那个伪人正站在艾江面前。
“艾江，好久不见了，最近过得怎么样？”伪人用熟稔的语气和艾江打招呼，本怔了怔，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伪人刚才会在路上盯着艾江看，原来他们认识。可是，当时为什么他没有跟艾江打招呼呢？
伴随着疑惑而来的，是更多的好奇，自从和艾江搭档之后，本就从未见过艾江跟谁有过密切往来，白塔里的人都很尊敬他，但没有人是他的朋友，这个伪人说话的语气，像是和艾江关系匪浅。
艾江没有回应对方，站在门边的本看不见艾江的表情，却感觉到艾江的身体僵硬了，刚才还放松垂在身体旁边的右手此刻按在了枪套上，空气里顿时充满了火药味。
嗅到了艾江的紧张，本也下意识把枪拔了出来，开保险的声音让办公室里的文员吓了一跳，本回过头来，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仿佛没有察觉到艾江的态度，伪人张开双臂，看样子想要拥抱艾江，艾江退后一步，枪口抵在了伪人的胸口上。
“别碰我。”艾江冷冷道。
伪人没有攻击行为，看样子也不像是会威胁到艾江的安危，这让本更加困惑，他知道按照白塔里的规定，伪人佩戴干扰器，身上没有武器，严格按照要求进行活动，其他人是没有权利向他们处以私刑的。
是因为讨厌伪人吗？
诚然艾江对伪人的态度一直很差，就算伪人模拟的是人类的幼儿，甚至会学着他们的样子哭泣撒娇，艾江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将其击毙。但，那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冷酷，就像本一定会把烟头熄灭再扔掉一样，把伪人杀死是一种不带感情的常识性行为。
现在，艾江对伪人展现出了“情绪”，他持枪的手用力到微微发抖，声线也因愤怒而失控：“你是特地来这里送死的吗？”
伪人笑着举起双手，道：“别这样，艾江，有监视人员跟着我。”
本听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哨兵敏锐的听觉识别出了那个踏在瓷砖地板上的脚步声，的确是刚才这名伪人身边的陪同人员。
艾江因为这番话犹豫了一下，在洗手间的大门后走出一个人影时，他把枪收了回去。伪人笑吟吟道：“最近我们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我好高兴啊。你呢？你高兴吗？”
“0312！”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男人唤道。
伪人最后看了艾江一眼，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愫，不等艾江再度开口，他便转身向那名陪同人员走去。
“你在跟谁说话？”负责监视0312的男人向着走廊另一端望去，刚才在那里和0312说话的人仍站在那里，他隐约认出，那个身影是艾江。
“没什么，闲聊罢了。”0312露出笑容，伸出双手晃了晃，向对方证明：我什么也没做。
所以，那个伪人是谁？
或者说，他模拟的是谁？
观察了这么久，本终于有了一种从巢穴中揪出蚁后的感觉。
那个伪人转身离去之后，本才把枪收了起来，他依然只能看见艾江的后脑勺，虽然很想上前一步窥视对方的表情，但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这么做，最好，当做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但，艾江一直站在原地，他很少有这种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时刻，本不免有些担心。他装作已经看完了资料，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艾江听见本靠近的脚步声，回过头时，脸上挂着和平时一样的冷静表情，他对本道：“走吧。”
这个简单的指令让本知道艾江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除非在外执行任务，艾江很少有和本同行的自觉，就算刚才两个人一起走出办公室，也只是因为离开那里的通道这有这么一条，所以他们恰好一前一后走在一起罢了。接下来艾江还有其他工作，本则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只要艾江需要的时候他能随叫随到就行，他们会继续保持着沉默无言的状态走出这幢大楼，然后各自散开。
然而现在，艾江说，“走吧”。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这一刻，他下意识地需要一个“同伴”来稳住他被0312搅乱的心神。
本一言不发地和艾江并肩走进了电梯，又跟着他走出大楼，两人在外面的街道上并行了一段路程之后，思考着什么而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的艾江突然恢复了心智，看向旁边的本，冷冷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去前面买烟。”本指了指前面路口的自动贩卖机，于是，艾江不再说话，他加快脚步之后，消失在了前面路口的拐角。
本走到自动贩卖机旁边，点燃了一支烟，刚才的事情虽然和他无关，却让他莫名心中不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因为那个伪人的存在不快，还是因为艾江的冷漠不快，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最重要的是，他对艾江的事情一无所知，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艾江也不会向他敞开心扉。
他只是工具，艾江不会对工具投入任何感情，哪怕是像对待伪人一样的厌恶。尽管早就认知了这一点，但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还是不免让他心中烦躁。因为这烦躁，他窥探艾江的欲望变得强烈了，回想起刚才0312和艾江说的那几句话，他不禁开始猜测，那个0312说不定是替代了某个和艾江关系很亲密的人，所以才会沿用了对方和艾江说话的语气，也让他在第一时间误会艾江是否和这个伪人有过什么来往。
现在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伪人根本没有感情，不可能和人类建立关系，他们所表达出来的感情，只可能是从被他们替代的人身上继承而来的。再加上那个伪人身上的哨兵特征……受害者该不会是艾江原来的搭档吧？
本从来到白塔、刚到认识身为丽贝卡老师的艾江到现在，都没有听说过艾江曾经有过绑定的哨兵，一来本对他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在和艾江组成搭档之前，都没有过多留意过对方，二来他在白塔内也没有可以闲聊的朋友，就算有人知道这件事，也不会特意告诉他。
当然，这也只是本的猜测。他把第二个烟头熄灭之后，转身往艾江的别墅走去。途径一条汇聚着各种商店的小路时，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另一名伪人，这名伪人同样有人监视陪同，他刚从商店里买了东西，手上拎着购物袋，如果不是脖子上的干扰项圈和数字，他看上去和生活在白塔里的其他人别无二致。
平时本经过这条街道，都会快步走过。因为白塔里的人都需要来这里采买生活物资，这条街道成为了餐厅之外人员最为密集的地方，也算得上是一处社交场所。本向来不喜欢在这种地方逗留，也没兴趣跟任何人社交，为了避开和认识的人打交道，他会特意步行到更远一些的自动贩卖机去购买香烟。
但今天情况有些不同，他很在意为什么会有两名伪人出现在他们的活动范围外。他走进刚才那家伪人光顾过的店铺，问店老板：“那个伪人来这里干什么？”
“听说在做什么伪人的社会化实验。”正巧店老板也在和顾客谈论这件事情，他们对于本的加入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稍微打量了他片刻，便欣然接纳了他。本也能感觉到这些日子白塔里的人对他态度有所变化，他知道，这都归功于他和艾江成为了搭档。那位受人敬重的首席向导就像是一个保障，只要有他在控制着自己，自己在这些人眼里就是安全的。
“上面该不会真的打算让伪人和我们一起生活吧？”一名顾客插话道，“我可不喜欢那些怪物。”
“其实我觉得只要切断了他们和族群的联系，他们就跟人类没有什么区别了，让他们融入我们的社会也没什么不好的，还能增加劳动力不是吗？”另一名顾客笑道。
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本想，艾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店老板证实了他的猜想：“那怎么可能，如果真的把伪人当成人类来对待，首先他们就得为自己的杀人罪付出代价。听说研究伪人的机构只是想弄清楚让伪人融入社会之后，他们的继续学习能力和正常人之间有多大区别，才放出几个样本到外面来活动。”
说完这句话时，店老板突然看向本，露出窘迫的神情来，其他人也不约而同静了下来，他们想起本正在被怀疑杀害了自己的向导，在他面前谈论这个话题，很容易被误解为挑衅。
“你说的对，伪人在杀人的那一瞬，就注定他们不可能得到人类的接纳。”本说，然后转身离开了这家店铺，从背后注视着他的那几双眼睛在他走远之后，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社会化实验，那些伪人应该也会像白塔里的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因为不想在餐厅遇到0312，本采购了一些食材，自己在家做了简单的晚餐。他考虑过是否要留艾江的份，但是按照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的经验，艾江一定不会空着肚子回家，他会在外面吃过晚餐之后，继续处理其他工作，直到深夜才回来。
然而，这一次本猜错了，他在炉子上炖的菜刚刚出锅，就听到艾江开门的声音。
“今天这么早？”本从厨房里端出饭菜，问，“要一起吃晚餐吗？”
艾江的脸色很难看，他仿佛没有听到本的声音，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刚才，他在餐厅里又遇到0312了，询问过研究伪人的负责人员之后，他才知道这几天正在进行伪人的社会化研究，简单来说，伪人对人类的所有知识都是继承而来的，研究机构想知道把他们投入人群之后，他们的个性、习惯是否会随着环境变化，像真正的人类那样也产生变化。
因为这次伪人外出活动的时间较长，考虑到安全性，0312有过伤害艾江的前科，不在这项研究的甄选范围内，但是他本人强烈要求参与研究，再加上外出的伪人会有负责观察他们行为的监视人员跟随，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上面也松口了。
他们都知道，0312想要外出是为了见到艾江。
监视人员故意制造了一次他和艾江见面的机会，发现他并没有过激行为，对他的警戒也稍微放松了。事实上，观察0312在接近艾江时的行为变化，也是这次的研究目的之一，当年的伤害事件一直让研究人员感到疑惑，虽然艾江声称0312想要杀他，但按照常年对伪人行为模式的研究来看，那场“杀人未遂”并不符合伪人的行为逻辑。
被负责人坦言相告了这件事之后，艾江异常愤怒，要求他们立刻终止对0312的观察实验，否则下一次，他会毫不客气地开枪。
艾江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出0312的脸，想到那家伙面带得逞一般的笑意在他餐桌对面坐下的样子，他就觉得恶心。0312学会了麻痹监视人员，故意在第一次接触时表现良好，目的只是为了得到更多和自己接触的机会。即使伪人没有精神图景，艾江也知道0312一定是这么想的，他认为这种怪物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能力早已超乎人类想象，就算把他们留下来当做实验品研究，也是留下了祸端。
那时候为什么没能开枪呢？艾江对自己的一时犹豫感到后悔，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饥肠辘辘无法入睡——他一看到0312就当即离开了餐厅，什么也没吃。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我给你送了点吃的过来。”本说，他倾听门里的声音，只听到艾江翻身时织物发出的沙沙声。他端着食物等了一会儿，放下托盘道：“我放在外面走廊上了。”
听到本离去的声音，艾江才从床上下来，打开了门。
本庆幸自己多买了些食材，全部用光之后才做出了两人份的晚餐。不过艾江会不会吃他就不知道了，要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他就把艾江的那份放进冰箱里，明天也可以少去一次餐厅。这么想着，他又来到艾江的房门前，看见托盘已经被拿出来了，里面装食物的碗碟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本心中产生了一丝满足感，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猜对了，艾江很可能在餐厅遇到了0312，所以才会什么都没吃就回来了。
艾江非常厌恶那个伪人，这是本在一众猜测中唯一可以确信的事情。
正想拿着托盘离开，本听到了艾江的声音：“进来。”
本把托盘重新放在地上，打开艾江的卧室门，看见艾江已经换上了睡衣，正坐在床边。
“关于今天说的那个任务。”艾江指了指床沿，示意本坐下，“虽然被派出去的哨兵和向导还在搜寻那名野生向导的踪迹，但是以他们两人的实力，一定不是对方的对手，你要做好准备，我们得尽快出发。”
“我知道了。”本说，他想艾江把他叫进来，应该不止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正想着，艾江忽然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下一瞬，他的身体就像被沼泥所淹没一般动弹不得了，艾江留在他精神图景里的魔方骤然转动起来，他感受到一阵令他头皮发麻的恐惧，呼吸也凝滞了。
旋即，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就移开了，本也从恐惧感中脱离了出来，艾江淡淡道：“刚才我并没有使出全力来控制你，你为什么不挣扎？”
本被他问得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在艾江面前还有挣扎这个选项。
艾江补充道：“当然，不违抗我是正确的，就算你想要违抗，也只会得到更进一步的痛苦。”
就算已经习惯了艾江的傲慢，被如此藐视还是让本不愉快，但诚如艾江所说，他无法反抗，两人实力上有决定性的差距，他只好沉默着，听艾江接下来要说的话。
艾江拿出白天的那一沓资料，指了指照片中的少年：“我找人调查过了，他并非单独行动。住在他附近的人，曾经看到过他藏身的地方有其他人进出过，其中一人是少年的朋友，半个月前他曾失踪了几天，又突然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回来了，这是很典型的伪人替代人类现象。说明这些人里，至少有一名是伪人。不过我认为，这少年的帮手应该全部都是伪人。”
“伪人和向导合作？”
“没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伪人应该已经达成了共识，尽可能远离哨兵和向导这一群体，按理来说他们没有理由同流合污，但如果是这些伪人里有一名替代了对这个少年有强烈好感的人，萌生出了自我意识，主动接近少年也不是不可能的。”
艾江顿了顿，又道：“接下来是我的推测。一名替代了少年朋友的伪人因为对少年的好感接近了他，少年也因为无法忘记被替代的朋友，选择了包庇伪人，于是，他利用自己的能力，对找上门来的哨兵和向导进行猎杀。他们分工明确，由没有痛觉的伪人对付战斗能力较弱的向导，而少年本人负责猎杀哨兵。这种合作模式已经成功了一次，那名伪人把成功的经验传递给族群之后，族群决定派出更多的伪人协助他们的猎杀行动，所以今天被我派去调查的人说，那少年周围的伪人数量增加了。”
本听得怔住了，这阵子艾江都很忙，正因为忙碌，上面才拒绝了艾江主动提出的增援要求，然而，他还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之余，抽空把那名野生向导的事情调查到了这一步。就连被派去现场执行任务的那对哨兵和向导，都还一无所知地搜寻着少年新的藏身地点。
“既然你都调查得这么清楚了，为什么不把这个情报告知给那两个执行任务的人？”本问。
艾江沉默了片刻，道：“那名向导是我的学生，如果我把那少年的藏身地点给他们，很可能会导致他们送命。因为那少年也不想和白塔发生直接冲突，这一次他躲藏得很隐秘，明天的中心城区巡逻任务结束之后，你就跟我去找他。”
本知道艾江每次结束巡逻任务后，都会因为干扰装置产生的后遗症难受大半天，他张了张嘴，想劝说，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是。”
既然是艾江决定了的事情，他也没有其他的选项可回答。
艾江点点头，道：“既然对方是专门猎杀哨兵的向导，我们就需要有所准备。如果有伪人围攻我，你不需要分心管我，专注摆脱向导的控制。首先，我教你怎么伪装自己的精神图景避免被窥探。”
原来丽贝卡上课时就是这种感觉，本想。
在传授知识时，艾江的冰冷和傲慢会变得稍微缓和一些，再加上因为0312的事情，他很疲惫，语气也比平时温和许多，他见本有些出神，皱起眉道：“我说的你都听懂了吗？”
“听懂了。”本点头。
“那就做一遍给我看看。”艾江说。
说着，本精神图景中的魔方再次转动起来，它拉扯着深深嵌入大地的锁链，再次操控了本的精神，他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提线木偶，精神一阵恍惚，踉跄着跌倒在艾江卧室地板上铺就的柔软地毯上。
因为精神被攫住的惊恐，本的瞳孔散大了，他的手指嵌入地毯的绒毛中，而艾江居高临下看着他，听他发出如同动物垂死般的呻吟。旋即，本站了起来，用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没等他把自己掐晕过去，艾江就停止了对他的操控，扑通一声，本再次倒下。
“再来一次……”本擦了擦从嘴角溢出的涎液，伸出一只手，艰难地抓住艾江的裤脚。
“算了。”艾江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我不适合做你的练习对象，我去叫学生过来。”
“等等，我做得到的！再来一次！”本的背后已经被汗湿了一片，却不愿意放弃，他喘着气，手指渐渐从艾江的裤腿上松开，最终脱力地躺在了地毯上。
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的被控制，依然会让本体验到头皮发麻的痛苦，这份痛苦能让他清楚的意识到艾江的强大，与此同时，他产生了强烈的不甘。
他不知道艾江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因为他的无力反抗，才会被当成一把还算趁手的工具。他已经窥探到了艾江的情绪，知晓他并非毫无感情，便会因为自己的存在掀不起艾江任何情感波澜而恼怒。
这到底是什么心情，他也不太明白。
艾江没有说话，等到本缓过气来时，他把自己的水杯递给了本：“喝点水，你出了太多汗了。”
这算是关心吗？本抬头看艾江，对方的蓝色眼眸还是一如既往冰冷，他忍不住想象当艾江望向0312时到底是什么表情呢？肯定不是像现在这样，用如同打量物件的眼神看向自己。
“再来。”本喝光了杯子里的水，颤抖着从地毯上站了起来。
艾江没有对本抱太大的希望，他也并不觉得一名年轻的野生向导可以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操控自己的哨兵，之所以心血来潮教导他，只是想要打发这心绪难宁的夜晚罢了。
虽然0312已经因为艾江的强烈要求被撤离了这次的社会化研究，但是他的接触行为再次强化了艾江要杀死他的决心。在艾江看来，那东西虽然拥有着严莫的外表，模仿着严莫的语气，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自己的欲望挑战艾江的底线。模仿得再像，他也不是严莫，因为严莫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让那东西继续存活在世间，无异于玷污严莫的亡魂。
想到这一点，艾江就愤怒得不可自持，在对本的精神图景下手的那一刻，恨意涌了上来，以至于稍微有些失手，说是已经控制了力道，却一瞬间就弄得本喘不过气来。艾江自己都愣了片刻，他无意识地把愤怒发泄到了本身上，而让他意外的是，本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折磨，完全没有反抗。
对本的驯化已经起到作用了，就连艾江问他为什么不挣扎时，他也是一脸茫然。这让艾江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于是，他开始认真教导本应该如何摆脱普通向导的控制。
本很聪明，艾江指导过的内容他只需要听一遍就能学会，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之前艾江并没有认真客观评估过本的能力，他只知道本的身体能力强大，却缺乏自控能力，因为信任丽贝卡的水平，他一度以为那是本自身的问题，但现在看来，这件事他也应该重新评估了。
“你进步得很快，应该能对付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野生向导了。”艾江望着地板上气息奄奄的本，难得说出了一句赞扬的话来。这种进步让艾江感到满意，他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就算没有感情，本现在也是他的所有物。
本就这么躺在艾江脚下，抬眼望着他，精疲力竭之下，他连开口回应艾江都很困难。艾江的目光从未像今天这样长时间地停留在他身上，平时总是本跟在艾江身边，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而今天，本终于有了自己也在被注视的感觉。他和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对视着，察觉到艾江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是自己让他心情变好了吗？本不敢确信，但又希望这是正确答案。
艾江审视着本的状态，判断今天的训练应该不会影响明天的工作后，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才从本身上离开。
“起得来吗？”艾江看了看时间，“明天一早就要去巡逻，今天就到这里吧。”
本平复了呼吸，嗓音嘶哑道：“倒是你，又打算花一天结束任务，然后拖着那副身体去找那个向导吗？”
说出口的那一刻，本就知道自己又说了多余的话。他会错意了，艾江吃掉他带来的食物，又亲自给他上课，甚至比以往更长时间地把视线放在他身上，并不代表他们的关系变得更亲近了，也不代表他可以像朋友一般对艾江表达关心。
艾江没有回答他，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主动切断对话就代表了他在关系里的控制权，本只能被迫跟随他的沉默一起沉默。艾江转身去了盥洗室，又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关灯上了床，对依然无法动弹的本道：“能动了就自己回去。”
旋即，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本在地板上休息到练习造成的疲累与痛苦稍微减轻了一些，才从地上撑起身，他看见艾江已经旁若无人地睡着了。他站起来，窗外倾泻进来的月光洒在他高大的身影上，为床上熟睡的艾江投下了淡淡的黑影。本垂眼凝望着艾江的睡脸，后者毫无防备，本知道，这是因为他自负自己不需要防备。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那个伪人，艾江还睡得着吗？这么想着，本不由自主向睡梦中的艾江伸出了手，就在他即将触碰到艾江的脸颊时，他的手指蜷缩回手心中，片刻后，那条胳膊垂了下去。
艾江还是没有醒来，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夜晚，本一直站在床边，安静地、如同在观察着什么一般，凝视了他许久。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