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 钱钱

农历五月初四,春夏之交。刚落了一场雨,晨间寒气未散,隐隐蒙着一层白雾。从卯时开始,江边就逐渐热闹起来,艾江被窗外的动静惊醒,推开窗往外看,远远瞧见江边有许多人喊着口号在锄地。可那边既无田地,也无树木,这么早起来去锄土做什么?

“在看什么?”本挂在艾江身上。他半睁着眼,有些好梦被扰的不悦。

艾江习惯了本的靠近,向远处遥遥一指:“那边有人。”

本比艾江更敏锐,连那些人口中念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围在岸边的人们用锄头在江边平缓地带掘出泥土,又将泥土洒在身后,念叨着“百邪不侵,岁岁平安”。身边带着小孩的,还特意在小孩手中放一把土,小孩子便天女散花一般将土撒得到处都是,咯咯咯笑起来。

“好像是……某种习俗,”本嘟囔着,“无聊。”

艾江侧脸看他:“可这日子选得很好。”

“什么?”

“今日是你生辰。”

本长长地“哦”了一声,语气变得轻快:“原来是这一天。”

一年前他取回身体,从魂魄再度为人。艾江将那一天定为他的生辰,而考虑到可以借题发挥向艾江索要生辰礼,本也毫无异议。只是没想到一年过得这么快,只是游历了几个地方便又到了这一日,回想起来也不禁生出些许感慨。

“总归已经醒了,出门看看?”艾江拿来旁边的外衫,又拍拍本示意他松开胳膊。本还敞着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半仙体质不同,他很少因为天气冷热而增减衣物,即便是现在寒雾蒙蒙的清晨,他也穿着胸怀大敞的宽松衣袍,全无更换衣服的打算。

本往窗外看了一眼:“那就看看吧。”

两人所住的酒楼临近江畔,据能言善语的店小二介绍,只有他们家才有能欣赏到“楚江蜿蜒而接天际,夕阳粼粼尽沉江中”的好房间——至于夕阳粼粼这种词是从哪里听来的,店小二只是嘿嘿傻笑。

为了抬高房费,酒楼上下都照顾得很周全。艾江两人刚从楼上下来,掌柜的就从柜台后迎了过来:“两位怎么起得这样早?可是要出远门?”

艾江便答:“清早听见窗外有动静,江边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听艾江这么问,掌柜的便笑起来:“是了,两位客官是外乡人,不清楚楚江的习俗。今天是锄江节呢,人人都要去江边锄土。有农家爱赶早,求的是和头香一样的好寓意。”

“锄江节?”艾江不解,掌柜的便快言快语地解释下去。

“锄江节是楚江当地的节日,旁的地方可没有。您也知道,这里本就以屋外这条江为地名,可见楚江对我们当地人的重要性。”

掌柜的如同说书一般,将锄江节的来历娓娓道来:“楚江人靠江吃江,以打渔和种田为生。然而大约两百年前,楚江里出了只泥鳅精。那泥鳅精伪装成柳仙四处蛊惑人来骗取供奉,若是要求得不到满足便兴风作浪,打翻许多渔船。楚江许多渔家深受其害,就连勤勤恳恳种田的农民也因为它控制着江水而难以灌溉田地。”

“后来百姓们便求助了一位云游道士,恳请他出手除去这作恶多端的泥鳅精。那道士一眼就看出泥鳅精的伪装,将其镇压在江地,令其永世不得超生。而为了庆祝精怪被除,楚江人就把这一天定为锄江节,每年的今天都会带着锄头去江边挖土,意在拓宽江面,好让那泥鳅精永远沉在江地,再不能有作祟的机会。”

掌柜的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当然啦,现在过节大家去江边锄土只是为了祈求身体健康、阖家平安。两位若有兴趣,也可以在镇上走一走,这一天各种商贩都会出来,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呢。”

听着这一串介绍,艾江也起了兴趣:“都有什么可看的?”

“皮影戏、杂耍、说书,还有各种各样的玩意物件儿。到中午的时候,从街头排到街尾都是小吃,”掌柜的侃侃而谈,“客官尽管去吃去玩,这一天里的楚江才最是有趣呢。”

艾江同本游历的数年中,鬼斧神工的景观见了不少,却很少特意参与人间集市。现在掌柜的提起,他兴趣越来越浓,早饭也不再吃,赏了掌柜的一块碎银便拉着本出门去江边。

本听着那泥鳅精的故事颇有些不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在艾江身后。两人踩着晨露走到江边,已经有一些人收起锄头准备回家。他们与艾江擦肩而过时也不忘笑着道“岁岁平安”,就像是新年问好一样。艾江点头回礼,却没同样开口回应,等两人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才长长出了口气。

“岁岁平安。”

艾江握住本的手,隔着晨雾看他。本原本还皱眉,听到这句话后眉心舒展,回道:“岁岁平安。”

他们看向江面,艾江捏捏本的手指:“听到这样的故事,你在想什么?”

本嗤笑:“什么都没想。这样没头没尾的故事还要想什么?我活了这么久,也没听说过什么泥鳅精。”

他看着翻涌的江面,又看看不远处被挖出的一个土坑:“就算真的有什么泥鳅精,也不是靠拓宽江面能解决的。凡人总是这样将希望寄托于不切实际的事情上。”

艾江反倒是盯着江面看了一会儿,唇角勾起笑意:“可你的生辰偏偏在今天,真是巧合。”

“故事中的泥鳅精被镇压,而你就在今天重新活了过来……这可真是……”

艾江对着江面笑:“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哪有什么报应,”本懒洋洋道,“一半天命,一半搏命。”

他扯着艾江往回走:“走吧,别在此处浪费时间。我饿了,想吃汤面。”

连土都顾不上多看一眼,本拉着艾江回到镇上。艾江并不觉得可惜,对他们来说早就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祈求平安和健康。只是锄江节异常隆重,往日出摊卖汤面的小贩都换了招牌,素面变成泥鳅汤,一条条白色的泥鳅在滚水中翻涌,除了形状,没一点能和泥鳅沾边。

本还是自顾自叫它汤面,小贩也不纠正,端两碗热腾腾的面上来,口中依然是那句“岁岁平安”。磕出一个缺口的碗中浮着几点油光,葱花洒在面上,底下有几片青菜。整碗面只点了粗盐,汤底熬制的时候加了一根棒骨,所以显出些白色。若是觉得汤太清亮,还能免费加上一勺面汤,搅和一下就成了乳白色,心理上觉得醇厚许多。

这碗面味道单薄,没什么值得咂摸的余韵,只有一点好处便是热乎。小贩一大早起来推车叫卖,图得就是个赶早,用几文钱换一碗热汤面,非常值当。艾江在家中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如今从家里出来喝这么没滋味的东西竟也不觉得难以下咽,吃了一整碗面条身上还微微出汗。本也吃了一碗下去,颇有闲心地往街对面看。

“去看看那边?”

一人说话,另一人便跟上。天色还早,街对面虽然也出了摊子,不过大多都在整理杂物,还没有摆放完全。只有一个老头撑起皮影戏所用的木头架子和白布,又在后面打理皮影人,看着非常有趣。本凑过去看的时候,那老头正好将代表泥鳅精的皮影拿出来擦拭。一条黑亮亮的泥鳅甩着细长胡须,身体后半截还画着几朵黄色浪花,一张嘴鲜红可怖。老头擦完这一条泥鳅之后,指指旁边一条木头长凳:“来,坐下来看吧。”

老头这话说得很随意,就像是招呼小猫小狗一样,却又带着点儿对小辈的亲近。等两人坐下来之后,老头摆开所有的皮影给他们展示。

“两位公子是外乡人吧。”

“是。”

“一瞧就知道呢,这楚江不论大人小孩儿都听过我的戏,只你们两位眼生,应该就是外乡人。”

老头说着有些得意:“怎么样,我这一箱皮影可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年年今日都在镇上唱,有些岁数大的连唱词都能记住。你两位今日到楚江来,老头就得更卖力地唱一出给你们也听听。”

本插嘴问道:“这也是为了保平安吗?”

“听戏能保佑什么平安,这是听楚江呢,”老头回答,“甭管故事是真是假,你听它,就是听楚江的一部分。既然来到这里,总要听听才好。”

“那您能现在就唱一出吗?”艾江便问。

老头冲旁边卖糖人的摊子上叫:“土蛋!回来!”

从那卖糖人熬着糖的炉子后面突然冒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儿,绑着朝天辫,脸也黑黢黢的,和他的名字非常般配。但土蛋的衣服却很干净,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褂子和黑色裤子,脚上蹬着千层底的布鞋,噔噔噔几步跑过来叫道:“爷爷!”

老头支上一只小马扎:“来,给两位公子唱一段。”

土蛋伸出他沾着炭灰的手,先是在褂子上蹭了蹭,将原本干净的褂子抹上两个手印才去拿那泥鳅精的皮影。老头拿起一个道士皮影,一老一少就这么在艾江和本面前唱起了“斩伪仙”这出戏。

“今我来渡楚江,只见江水茫茫;横不见对岸,竖不见渔船,只余观中三炷香……”

“……那妖物身长十丈,身上鳞甲泛金光;看我一把桃木剑,如何刺穿它神像?先敬天地,后召阎王,叫你这偷香小鬼,回十八层地狱破肚穿肠!”

老头和土蛋相互配合,将一出道士除魔的戏演得异常精彩。哪怕没有配乐,老头沙哑的声线也足够带出故事的韵味。等这一段戏唱完,老头收起皮影:“好啦,早上就唱到这儿,重头戏放到晚上再来看吧。”

他又开始擦拭其余的皮影,土蛋也重新跑向那卖糖人的地方,看小贩在一块光滑的石砖上画出蝴蝶、小鸟和蜻蜓。

艾江在老头的盒子里放下二两银子:“那我们晚上再来。”

老头没看盒子里的银子,只是哼起小曲,抖着腿将木头小棍一个个整理好摆在旁边。艾江拉着本走到土蛋旁边,土蛋抬头看这两个比他高出许多的哥哥:“你们也爱吃糖人?”

“嗯,”艾江掏出八个铜板交给画糖人的男人,“给我画一条龙。”

土蛋发出一声惊叹:“你真有钱!”

男人收了钱,勺子中糖浆已经被煮得开始冒泡,他很快在石板上画出龙的模样,然后抖动手腕勾出鳞片,再补充爪子和犄角。最后一根木棍按在身体上,加一些糖固定,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龙就出现了。

艾江没接那条龙,对土蛋道:“送你。”

土蛋毫不客气,接过龙就舔了一口它的身子:“你晚上来,我给你唱一整出戏。”

艾江这时才笑:“好,那我们晚上再见。”

本在旁边咂咂嘴,又交给小贩几个铜钱,换来一勺糖:“艾江,我也给你画一个。”

本抖着手腕,画出一个长方形轮廓,里面却线条杂乱,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将这个糖画塞到艾江手中:“你拿着。”

艾江问:“这是什么?”

本答:“欠条。”

艾江笑起来:“我什么时候又欠你东西?”

本拉着他大步往前走:“你也欠我一次‘晚上见’。”

“强买强卖。”

艾江紧跟着他走了几步,天终于亮起来。东边升起太阳,人也都走到街上。趁着早晨还有寒意,艾江咬下一口“欠条”,牙齿咯吱咯吱嚼碎了咽下去,以免一会儿融化。糖浆的甜中带着煤火味儿,吃一口就能回想起铜勺在火焰上烤着的样子,于是他分给本一口,让他回忆两人以前在山里烧土豆和山鸡的事。

“还是甜的好吃。”本评价。

他们走到街道中央,旁边有投壶和套圈儿的游戏。本交了钱,十个铜板有十五个圈,每一个都套在最后一排的小兔子上。但最后摊主陪着笑叫停,再也不敢收本的钱。艾江只是笑,含着最后一口糖只带走两个小泥人。摊主千恩万谢,塞来一只最好看的兔子祝两人岁岁平安。那兔子还小,发着抖躲在艾江怀里,被身边一只狐狸吓得差点尿出来。

最后,这只兔子落到街边一个小姑娘手里,两人又得了好一通感谢。

再往前走,两人便看到一个颇为奇怪的摊子。一个穿着草鞋的男人身边放着两大框土。从泥土的湿润程度以及颜色来看,大概是刚从江边挖来的,里面还夹带着一两根青草。

男人正在将泥土捏成细长条,盘在一块圆形的泥片上,等堆高一些再封顶,做成大开口的扁平罐子。但这罐子大概只有三指高,样子也很粗糙,歪歪扭扭,留着许多指印。而这泥土并非烧陶的材料,就算送入火中,大概也只能得到一捧碎渣。

本有些好奇,蹲下来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男人回答:“放泥炮用的,吓走泥鳅精就能平安一整年。”

艾江的手搭在本肩上,也跟着问:“什么是泥炮?”

男人便给他一个不怎么成型的泥胚:“你往地上摔。”

那泥胚接到手里还是软的,手指陷进去约摸一分深。艾江没有玩过泥巴,对泥土的认知更多来自叫花鸡,他看了看脚下的土地,又掂掂这块泥巴的重量,向旁边走了两步,重重往地上一摔——

“砰!”

一声闷响之后,泥巴摔成了扁平的样子。捏泥巴的男人随即道:“岁岁平安。”

本倒是笑话起艾江:“你这样声音不够大,看我的。”

他将衣服下摆扎进腰带中,蹲下来从框子里挖出一大块泥,和面一样在地上揉了几下,然后摊开按平整,从边缘捏出一点高度。本最后的成品比男人捏出来的罐子还要扁平,几乎就像一块大煎饼,偏偏他还得意地捧起来:“给你听个响的。”

啪叽!

本的泥饼摔在地上,就像是谁没憋住气一样,在地上摔出非常滑稽的一声。艾江当场就笑了出来,那男人也在笑意中补上一句:“岁岁平安。”

“看,你笑的声音可比刚刚大多了。”

本也笑起来,看着艾江又揪出一小团土塞到他手里:“给你捏着玩。”

艾江把土捏在手心,不再慌着去洗手,开始研究怎么把泥土捏成狐狸的样子。本给了那男人一块银子,男人推辞两三次之后,本终于放弃,只是用法术将银子放到男人衣兜内才离开。

向前走了一段,本拉着艾江的袖子带他坐到一间茶铺里。现在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吆喝声、说笑声、讲价声乱成一片,巷子逐渐鲜活,清晨的一点点寒气也被蒸锅漏出的水蒸气代替,从浑圆可爱的包子上冒出来。

本叫了一壶茶,又买了两个肉包。今日的肉包也与往日不同,比之前都要实诚,肉馅和白菜搅打上劲,咬一口就有满满的汤汁。虽然价格也跟着贵了三文,但实在好吃。艾江就着本的手两三口便吞下一个肉包,继续捣鼓他的小泥狐狸。

捏狐狸可比剪纸人要难多了,艾江没有工具,全凭一双手去塑造狐狸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他先是将泥巴分成大小不等的三份,然后大概塑造出头、身体和尾巴的雏形,再分别添加细节。毛发的蓬松感自然做不出来,也没有牙签去划出纹路,只能凑合着捏出尖尖的末端。他努力了半晌,本的茶水都添了一次,一直到快要去吃午饭才捧出最终结果——

一块分成了三段的干裂泥巴球。

“揉的时间太久,泥巴没水分了。”艾江终于放弃了这块泥土,让本拎着茶壶帮他洗手。茶壶里的水是浅黄色,乡村粗野之地的茶都是农家人自己从野茶树上采摘来的,炒制不如南方人那么用心,只图有个味道,杀一杀土腥气。这样一壶茶只卖两文,还可以续水,不论是小贩还是脚夫都愿意来上一壶解渴。

浅黄色的茶水混着泥土落在地上,手甩两下就很快变干。本又花了几个铜板叫上一壶好一些的茶,茶小二笑着送过来新的茶水,又另奉上一碟盐水煮的花生。

“两位请慢用。”

花生表面崎岖不平,纹路仔细看过去是颇为整齐的小格子。用盐水煮过之后,花生壳已经变软,稍微一捏就能分开。里面的花生仁还浸在盐水中,除了盐味什么都没有。艾江和本在南方的酒楼中吃过卤水煮的花生,用酱油、糖、茱萸、麻椒和一些中药材煮出的花生入口鲜香,后味回甘,最后咂咂嘴后舌根还有些麻。不过艾江倒也没嫌弃现在摆上来的这一碟,捏出一个花生仁占住嘴,然后分给本一个。

“中午想吃什么?”

话题顺势来到午饭上。许多人为了看正午在江边的祭祀早早就定下了酒楼的位置,本不声不响地在两人留宿的酒楼也定下桌子,硬是掏了比以往贵一倍的价钱才抢到最好的房间。掌柜的高兴极了,嘴上连声说一定替两位公子安排好这顿饭。

这几年艾江对吃的很有兴趣,每走到一个地方就要去尝试当地的特色美食。楚江人爱吃鱼,自然也就磋磨出许多以鱼为主材的菜式。

艾江考虑了一路,终于定下两盘凉菜、四盘热菜再加上一份汤的安排,满心期待着今日的午餐。

两道凉菜当然上得最快。一道凉拌野菜、一道泡椒鱼皮摆在桌上,本压根不看那野菜一眼。叫不出名字的野菜过了趟热水,加上香油、蒜泥和盐凉拌,清爽可口,只是带着些苦味。而鱼皮则讨人喜欢得多,柔韧弹牙,又有泡椒独特的酸辣风味。

随后端上一盘淋着糖醋汁的松子福鱼、一盘吉祥如意卷、一盘酒酿清蒸鸭子和一盘螃蟹小饺儿。

艾江最喜欢那盘小饺子。一寸大的小饺子里包着马蹄、猪肉和蟹肉蟹黄混合的肉馅儿,咬下去汁水饱满,满口生香。只可惜这一碟价格不菲,又限量提供,本只好让出一个给艾江细细品味。

不过酒酿鸭子的分量很足,酒酿的甜掩盖鸭子的腥味,鸭肉软烂,鲜而醇香。本两三口吃掉一个鸭腿,又夹走一大块鸭肉吃,最后吃一口鱼皮解腻。不过他还觉得不过瘾,招手让小二上一壶酒。

“要最烈的。”本特意交代。

小二捧上一个小坛子,拍开封口就传来浓烈的酒香。清澈的酒液倒入白色的瓷杯中——这杯子原本是用来喝茶的,但本不爱用酒碗,便拿来当酒杯使。

这酒一小坛就要八两银子,对楚江这个小地方来说已经是天价。除了做生意的大户和官老爷,平常没人敢点它。不过本和艾江从来挥金如土,他们也不缺钱,喝起来只管往肚子里灌,等解了酒瘾才去品味。

本咂咂嘴:“味道尚可,再来一坛。”

艾江提醒他:“酒喝太多,当心一会儿吃不下饭。”

酒是粮食精,落到肚子里火辣辣一片,打消许多食欲。本很听劝地夹起吉祥如意卷吃,咸香的春卷落肚,反而更激起饮酒的兴致。他回想起之前在某个酒馆内和艾江一起吃过的一道同名菜,虽然都叫“吉祥如意卷”,做法却完全不同。之前的那道吉祥如意卷是用豆腐皮包裹着萝卜丝、鸡肉、粉丝、鸡蛋,卷起来切成斜方柱蘸料吃。而现在这一道,则是用面皮包裹着猪肉、鱼糜、萝卜,炸成和春卷一样的金黄色。其他地方似乎还有不同的做法,不过说来说去,都只是为了讨一个好彩头。本不在意这道菜到底哪家正宗,只要好吃就够了。

本催着艾江喝酒。艾江只是轻轻抿了一口便放下,他不太爱喝酒,平常多喝茶。但本喜欢看他喝酒时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有时酒太烈,艾江脸上就会出现醉酒的红晕。可艾江不清楚这一点,他只当本不喜欢独自喝酒,每次都要叫他作陪。

“我喝茶陪你。”艾江倒了杯茶。本看到他蹙起的眉头便心满意足,大方地点头应下。

等一杯茶下去,窗外的祭祀正好步入高潮。人们穿着稻草和野鸡毛编织的斗篷,用来象征邪祟。又有穿着道士服的人在中间跳舞,案桌上摆着猪头、羊头和一整只鸡。不过这些祭品没有抛入江中,反而在祭祀结束之后扔到火里烧熟,分给每个参加祭祀的人。

“我还以为他们要把祭品扔进江里。”本挑眉,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

艾江却一直看着那些人。他露出一丝微笑:“怎么会把祭品扔给江里的泥鳅精的,毕竟保佑他们的不是精怪或者神仙,而是人啊。”

楼底唱着的民歌传来,一场与精怪有关的祭祀最终成了人类的狂欢。每个人都大声唱着祈求风调雨顺、阖家平安的歌谣,在江边湿润泥土上留下脚印。艾江看了许久,才重新看向本:“这里的鱼很好吃,明年我们也来这里吧。”

“好。”本不理解艾江心中那些与人和天地有关的心潮起伏,但他这样说,他便答应下来。

“明年今日,我们还在这里。”

他们在这个庆祝精怪被斩落的小地方度过了一整个生辰日,而往后的许多年,他们也都记得曾经在这里听到很多声“岁岁平安”。所以一直到最后,他们都生活在一起,这是生辰的祝福,绝不会落空。